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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短篇小说集《与顾小姐的一次午餐》(河南文艺出版社, 2022年)有6篇小说,其中3部中篇已经说过,《左右流之》《苏黎红小姐》(两篇构成小说集《苏黎红小姐》)《姬元》(长篇小说《上邪》的一部分)。本文只说另外3篇,《有一种植物叫荚蒾》(p. 1-56)《与顾小姐的一次午餐》(p. 57-76)和《鸱》(p. 121-140)。故事发生在南方某城市,具体地点看不出。故事的时间应该在2014年之后,因为《有一种植物叫荚蒾》提到“当时他们在讨论国内某女诗人写的那首‘穿过哪里哪里去睡你’(p. 46)”《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发表于2014年10月。《与顾小姐的一次午餐》提到“社会妇女用的歌曲通常是《小苹果》和《最炫民族风》(p.58)”《小苹果》是2014年发行的歌曲。但是小说中完全完全没有提到微信,推测也不会太晚。
《有一种植物叫荚蒾》发表于《十月》2021年第1期,收入《长江文艺·好小说》2021年第4期。荚蒾既没有见过也没有听说过,好在小说最后有解释,“拉丁学名是Viburnum dilatatum,忍冬科,落叶灌木,叶对生,近圆形或广卵形,开白花,花朵稠密。(p. 57)”以后若看到在“看花老眼”系列博文中留照片。说到这种花,是因为其气味与小说女主人公孙庭午有些精神和感官的类似,“不说拒人千里,至少生人勿近。(p. 56)”故事的叙述者“我”是孙庭午的丈夫,小说通过“我”的观察和叙述,包括与同事兼前邻居王周末和姚莪(《小雅》中有“菁菁者莪”篇,前三段都以此起兴,其中有“即见君子”但没有“云胡不喜”)夫妻的议论。“我”有意无意间比较了孙庭午与他的三位前女友,有肌肤之亲毕业去向不同自然分手的大学时师姐,在一起两年多同样做过爱节俭勤劳“一副相濡以沫的贤良淑德(p. 12)”的元敏,出生非一般公务员家庭岁数稍大的外语系教师苏小蓝,后两人分别是“美目盼兮”和“巧笑倩兮”,都比孙庭午更漂亮。追忆了两人的认识过程,聚会上对各自的“相亲”对象不满意而认识,后来在书店遇到,“我”请她吃肠粉,她先行买了单。后来两人有在肠粉店喝过米酒后,到她的住处第一次“微雨燕双飞”,有“老夫老妻的熟稔(p. 50)”。很快就结婚。结婚后买了房,生了女儿。“我”父母来同住,孙庭午虽然有所迁就但仍是我行我素,例如坚持在院子里种荚蒾而不是婆婆喜欢的月季,父母不得不离开。通过上述片段,刻画了孙庭午生性散淡而对外界散淡疏离,很多事均无可无不可。“她对性的态度,……一如她对待食物,谈不上热衷,也谈不上逃避。(p. 51)”“不大在融入同类这方面下功夫(p. 49)”。这或许正是与“我”有共鸣之处,“他的处世之道,有时就不想迁就一般的世故人情。(p. 6)”虽然“要遵循起码的社会生活礼节(p. 8)”。王周末讥讽为两人结合如小葱拌豆腐,有“素与素的寡淡无味(p.12)”。似乎在钱锺书《围城》之后,豆腐便以淡而无味在文人中闻名。他们还有个共同爱好读书,但并没有对此发挥。“我”是中文系教师,孙庭午“因为在图书馆工作,几乎得了书瘾症了。(p. 35)”工作与书瘾似乎并无因果关系。一度(在厨房被婆婆占领之前)孙庭午还喜欢在厨房看书,这颇得处于新旧之间的读书男人(如《小诗经》中的男主人公)青睐。由于孙庭午的随意与疏离,小说的描写也多少有些恍恍惚惚若即若离。当代技术和商业使得人与人之间联系愈发密切,在貌似浑然一体的社会中,个人也愈发孤独。《局外人》反而成为一种理想状态,因此“荚蒾”似的为人或许将成为更多人的选项。
女主人公是大学之外的读书人,所以关于大学的事情不多,但仍有涉及。最入木三分的是说到学院派的八卦。“不是大鸣大放地聊,而是含蓄晦涩言简义丰地聊,隐喻呀象征呀借代呀用典呀,什么修辞手法都能用上。这样效果更好呢。反正娱乐目的达到了,又不会授人以柄,还相对保持了学院派的水准和体面—即便同样是八卦,学院里的八卦也应该比弄堂里的八卦来得诗意和风雅,要羚羊挂角无迹可求,要不著一字尽得风流。(p. 19)”当然理工科教授的八卦通常达不到这种水准,只能心向往之。提到研究生复试闹的笑话,以及老教授和青椒对笑话的不同反应。“每年面试时都会闹出一些诸如此类的笑话,能让他们喟叹和逗乐好长时间。不过,他们也就喟叹一下,并没有多认真或者多伤神,像段锦年教授那样—‘我被他们气得好几天辗转不眠了’。老教授就这样,迂腐天真得可爱,动不动就长吁短叹做出一副与教育事业休戚相关的夸张反应。至于吗? (p.45)”我也觉得不至于,能否说明自己还不算很老?说到中文系和外文系女教师对丈夫房事力有不逮的反应,前者最多只是“在幽闺自怜”,后者可能就另外找满足了,如小说中的“硕人其硕”的美人姚莪,婚后两年就出轨西班牙外教。这个只是姑妄听之,怀疑是中文系教师的“想当然尔”,就像劳动人民往往认为自己比所谓上流社会更有道德。对中文系男教师更有诛心之论。“中国的男人,尤其是搞文学的男人,多少都有《聊斋志异》情结的吧,总希望有一个‘姣丽无双’的陌生女子在夜里自荐枕席,然后‘握手入帏,款曲备至’。其实不太可能的。中国女人可是在‘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这种传统礼教文化里生长的,怎么可能那么轻易就向一个陌生男人自荐枕席呢?至少良家妇女不太会这样的。但中国男人就是这么矛盾:既要女人自荐枕席,又要女人是良家妇女。这就像要求窗户既是开着的又是关着的一样,要求水既是动荡的又是平静的一样,都是悖谬不能实现的事。但男人也不知是天真还是愚蠢,总一厢情愿地认为自己能遇上这样又放荡又贞洁的女人。(p. 48)”扪心自问,不能说这种断语全然无中生有。就算没有到自荐枕席的程度,至少希望美女积极主动,如《小诗经》那位日本女留学生。其实华夏男人并不矛盾,他梦想的是女人只对自己放荡而对别人贞洁。知识分子特别是男性人文知识分子还有个特点,如“我”和王周末“他们一般都是泛泛而谈,泛到书本上或者远处—包括地理意义的远处和时间意义的远处(p. 47)”。鲁迅用孔子所谓“群居终日,言不及义”来概括南方人,或许尤其适合人文学者。
短篇小说《与顾小姐的一次午餐》发表于《北京文学》2021年第7期。写两个男人在与顾小姐午餐前后的故事。两个男人是中文系的“凤毛麟角”汤寓生和“我”,“我”是故事的叙述者。汤寓生未婚42岁,“我”离异40岁,都是单身半老男人。“在中文系女同事眼里,我们两个应该都是焉了吧唧的无聊乏味的男人,但其实我们也有我们自己创造乐趣的方式。(p. 61)”他们的主要乐趣似乎就是煲电话粥,谈文学谈女人尤其是借着文学谈女人特别是他们认识女人的缺陷。似乎率性而为通常是看到他人可笑之处。顾小姐未婚36岁,“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至少在汤寓生眼中如此,与他们午餐时是杂志社的营销编辑,后来跳槽到广告公司做策划。故事的主线是资料室姚老太太介绍顾小姐与汤寓生交往,难得汤寓生很中意,要把她熏陶成老实的文化女性。“他甚至已经草拟了一个循序渐进熏陶顾小姐的计划,包括熏陶方式,每个阶段要达到的目标,都写得一清二楚,和写教案一样严谨认真呢。(p. 75)”顾小姐要把自己的闺蜜苏编辑介绍给“我”,约了4人,就有了小说标题中的午餐。“我”没有看好苏编辑,有选择困难又好临时起意的顾小姐确看中了“我”,后来约他单独吃饭被拒绝,但顾小姐还是拒绝了汤寓生。然后两人不断听说,“顾小姐快结婚了。顾小姐分手了。顾小姐又快结婚了。顾小姐又分手了。……顾小姐后来找的那些男人,听起来真是每况愈下(p. 76)”,直到姚老太太退休。这或许给汤寓生某种宽慰,如他所谓“人生就如小径分岔的花园,看上去选择很多,其实呢,正确的选择只有一个。选对了就花团锦簇,选错了就颓壁残垣。(p. 75)”小说还有条副线,“我”与前妻朱小萸的结婚和离婚以及离婚后的偶尔同居。“两人都是学比较文学的,按说最有共同语言了。一开始也确实如此,但结婚几年后,我们两个的语言生活就变成冬季北方的梧桐树了,光秃秃的,只有枝丫没有树叶了。除了绝对必要的交流,我们什么多余的话都不愿和对方说了。(p. 59) ”性生活“这种东西,和夫妇共同语言还是一回事,到最后都会不了了之的,至少我的经验如此。我和朱小萸到后来对它也意兴阑珊起来,让我始料未及惊慌失措。我还以为它会像天上的太阳一样,永远周而复始地照耀我和朱小萸的婚姻生活呢。然而我错了,它不可能是太阳,因为没法保持太阳那样的炙热和高温。我们之间既没有出现第三者,也没有出现经济破产之类的不可抗力的天灾人祸,但过着过着,就意兴阑珊了,就没有感觉了。(p. 60)”离婚的原因之一是两人都“丧”, 朱小萸“需要找一个生机勃勃的人,一个可以时不时给她打打气的人。……生活是容易让人泄气的,常备一个打气筒也不错。(p. 65)”不过朱小萸离婚后也没有找到中意的男人,两人偶有来往,既有食也有色,反而有一点点早先的感觉。
有意思的是写了学院男人汤寓生的内在矛盾。“一方面对文化女性持有偏见,认为有文化的女性‘不老实’—一个个都是‘假装天真无知其实世故算计的孙柔嘉’,或者‘假装清高其实俗不可耐的苏文纨’,他甚至说过‘文化婊’这种过激的话……。另一方面,他又要找一个有共同语言的女性做人生伴侣,‘至少可以一起谈谈文学。’这就难了。就好比要求一只鸟既要会飞又没长翅膀一样,要求一条鱼既要会游又没有长鳍一样,完全是一种二律背反,怎么可能实现呢?(p. 75)”这种矛盾或许是启蒙以降文化人对没有受过教育的普罗大众矛盾看法的一种变形。
短篇小说《鸱》发表于《湘江文艺》2018年第4期,收入《长江文艺·好小说》2019年第1期。鸱是猫头鹰类的猛禽,喻指恶人。《诗经·豳风》中有《鸱鸮》篇,“鸱鸮鸱鸮,既取我子,无毁我室。”这是个发生在学界的潘金莲-王婆-西门庆故事,以上帝视角叙述,不然不容易看清楚。潘家鲡40多岁,结婚近20年,儿子17岁,家庭生活美满幸福;苏旦擅长烹饪,虽然丈夫老孟对此有些不以为然;两人都是中文系的副教授,算是闺蜜,“两个女人的友谊,有天作之合的意思。至少在潘家鲡这边,是这么以为的。(p. 129) ”汤癸是C刊《评论》刚上任的副主编,苏旦在复旦读博时认识的故人。整个故事就是汤癸在苏旦的帮助下使潘家鲡自觉自愿情不自禁地委身,全凭谋略,没有权势威逼,也没有利益引诱。苏旦请潘家鲡吃饭,正好汤癸“赶上”便一起吃。后来又吃了几次,往往另有苏旦学妹都是年轻美女在场如南京来的陈燕、上海来的小苡等,汤癸无视美女只专注于苏旦号称《随园食单》上的美食。然后有一天,汤癸邀请潘家鲡饭后一起散步,潘家鲡有拒绝的准备但什么也没有发生。当然,时间长了,最后都发生了。苏旦有学者气质。指导学生时,“只要略略几眼,马上就看出学生论文的方向性错误。潘家鲡见过她指导学生论文时的翩翩风采,话不多,且轻声细语,却提纲挈领一语中的。(p. 129)”“对人从来不执一端之词,总是臧一半,否一半。(p. 126)”潘家鲡则更感性些。“从来搞不清复杂的事物,但正因为搞不清,就总是被复杂的事物吸引。(p. 133)”判断男人也教务幼稚。“男人一清高,就有几分可看了。(p. 134)” “对学富五车的人,一面有‘非吾类也’的抵触,一面又有‘怀哉如金玉,周子美无度’的趋近。(p. 138)”事后才想清楚,“在汤癸这儿,她一直都是柳宗元《小石潭记》里的鱼,‘皆若空游无所依,日光下澈,影布其上’,也不论她是‘佁然不动’,还是‘俶尔远逝’,汤癸都看得清清楚楚。是苏旦出卖的她。(p. 138)”至于汤癸,如开篇苏旦就告诫潘家鲡,“这个男人,怎么说呢?可是很复杂的,你要当心点。(p. 121)”后来又说,“做学问拿手,做其它事情也拿手。(p. 126)”其它事情包括勾引女人。他自己也发博文称,“人生唯有书与食与女人三件事情不可苟且:书需好书,食需好食,女人需好女人。其余,皆可以潦草。(p. 127)”与潘驴邓小闲的西门庆不同,汤癸主要还是有素质有才气,也有耐心。从过程看,汤癸是长期主义者,不急于求成,因此其职场和情场的成功均非偶然。苏旦和汤癸强强联手,尽管潘家鲡在职业和性方面都可无欲无求,进入彀中终归不可避免。
作为猎艳高手,汤癸要迎难而上,这好理解。苏旦为什么要帮忙下这盘大棋,直接的目的是讨好汤癸,在他主编的期刊上发表论文;更隐含的目的,未尝没有对潘家鲡美满婚姻的嫉妒,虽然潘家鲡钦佩她“大度,一点也没有其他女人那种争风吃醋的小气毛病。(p. 124)”前者更明显。“苏旦和她都还是副教授,对于晋级教授,潘家鲡基本是放弃了的,不是不想,而实在是‘徇有情兮,而无望兮’—他们学校评教授至少要五篇C刊论文两个国家课题呢,潘家鲡差之甚远,所以干脆就不望了。而苏旦望不望,潘家鲡不清楚,她们不太谈这个话题的。她们在一起,谈饮食,谈男女,谈风花雪月,却不怎么谈那些宝玉所谓的‘混帐话’。但潘家鲡猜,苏旦对教授应该还是在望的,不然花那么多时间在‘正经事’上做什么?虽然她看上去也是云淡风轻,甚至偶尔还会故意对潘家鲡喟叹几句‘教授又如何’或‘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之类的颓废话—那意思,好像不打算评教授了似的。(p. 135)”学者自然要调动全部资源,包括自己的闺蜜。后来,苏旦成功晋升教授,而潘家鲡不再与她来往,“苏旦的闺蜜,换成了中文系一个新来的女老师,叫李苤蓝。(p. 140)”值得一提的是,潘家鲡天真地认为,“她们的友谊是‘天作之合’—一个爱做,一个爱吃。或者说,一个会做,一个会吃。(p. 130)”实际上苏旦和汤癸“配合默契,一个学院派烹,一个学院派食,把她当《随园食单》‘江鲜单’里的一道菜了(p. 140)”毕竟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想要免费午餐的人,不仅可能没有午餐,还可能变成别人的午餐。
我个人喜欢小说中的多元化议论。“所谓文明社会,不就是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的世界观?看屁股是一种世界观,看牙齿也是一种世界观。大家各看所看,各美所美。(p. 5)”确实,舒婷意在言外的朦胧诗作美,舒淇坦诚相见的清晰写真也美。“人生乐趣不多,尤其是中年人生,所以管它是低级趣味还是高级趣味呢,有趣味就行。(p. 61)”
我觉得《荚蒾》更能概括小说集的主题,所写的学院相关的男男女女多少都有些不随波逐流的落落难和。一方面固然是学院生活并非社会的主流,学院中人既可以“饱食终日无所用心”也可以“群居终日言不及义”。另一方面,小说(不限于本文提到三篇)中的多数人物,也不是学院中的主流人物,或许苏旦和汤癸是例外。主流多少都有些相似,机关算尽全力以赴,而非主流风采各异。更何况,这种非主流源于人性在对自由的向往和追求,在后匮乏的社会,想必是大势所趋。用作本文标题的白居易诗句“乱花渐欲迷人眼”,在《鸱》中用以说汤癸女友众多,而且多是牡丹级别的花。本文标题中指小说(包括没说到的另三篇) 中的人物(不限于男女主人公) 各异,让人眼花缭乱。而“花”则是荚蒾,包括荚蒾更引人注目的变种,如扬州琼花。
作者阿袁,本名袁萍,1967年出生于江西。1990年南开大学计算机专业本科毕业获得学士学位,到江西师范大学任教。1996年到南昌大学任教,并在南昌大学中文系读研究生,获得硕士学位。现任南昌大学人文学院中文系教授。2002年开始发表小说,有长篇小说《打金枝》《上邪》《鱼肠剑》《师母》《小诗经》(即《纵我不往》)和《公寓生活》(尚未见),另有中短篇小说结集为《梨园记》《郑袖的梨园》《子在川上》《苏黎红小姐》《与顾小姐的一次午餐》等。
附:已经贴出学界小说丛谈
今朝放荡思无涯—学界小说丛谈之《方方文集·白梦》(非学界故事)
休对故人思故国—学界小说丛谈之《悬空的十字路口》
艰难苦恨繁霜鬓—学界小说丛谈之《方方文集·白梦》(力学家故事)
“我们”与“我”及其超越—学界小说丛谈之《精神隧道(下):心界》
红尘染尽春衫色—学界小说丛谈之《女招商局长》(学界故事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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