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囚徒》力图全方位反映高校与社会关系，扉页标题上方赫然印着“一幅中国社会转型期的高校浮世绘”。2011年由安徽文艺出版社出版。30多万字的小说，时间跨度为10年，从1990年到2000年。主人公水清浊从40岁到50岁。小说非常像自传体小说，如果用第一人称写或许更顺畅。当然，我不是说作者与主人公有什么直接关联，虽然他们是同龄人，都生长于古镇，当过军人工人，后来在大学里当教授。我想说的是，小说的视角固定主人公那里。小说写出来的，都是主人公所看到的。众所周知，人能看到什么，既取决于人想看到什么，也取决于观察者的知识和阅历。

小说分三部分。第一部分的主题是下海。主人公厌倦了书斋生活，要到市场中发现自己的价值。虽然多挣了些钱，但并不快乐。最终上岸。第二部是寻根。在社会上、大学里、家庭中遇到种种麻烦，回故乡古镇。发现也在搞经济开发，仍然是乌烟瘴气。第三部去了插队的大别山区，又调查取证，与罪犯斗争，协助有关部门将罪犯绳之以法。这部分驳杂而匆忙。

在大学职场上，主人公曾是学校最年轻的副教授，但长时间没有晋升教授。申报硕士生导师，又遭到引进的学科带头人反对，有资格但不能招生。随后，他的专著《文学转型论》获得国家图书奖后，破格晋升教授，并牵头申报博士点。有人反对，主人公自己也不热衷，放弃了牵头申报。相继担任校学术委员会委员，职称评定专家组成员，教材出版审查委员会成员，学报编委会委员等。后来又相继辞去那些兼职，并从学校辞职。先到海南寻找教职，但反感那里的商业氛围。最后到大别山区为农民子弟创办职业学校。除主人公外，还有些大学里的其他人物，据说在安徽大学有原型，这里就不索隐了。有关大学的种种描述，比较粗线条、漫画化，理念大于形象。虽然作者当了几年教授，从小说中似乎看不出作者对大学中日常生活有深切的体会。

现在教授小说中的主人公如果没有几个情人，作者都不好意思写。《大学囚徒》中的主人公也不例外。他在古镇有初恋女友戴丽丽向他最先展示了女体；在他回古镇时，已经离异的戴旧情复燃，开始同居；最后戴追随他到大别山区。读研究生时，代课省电大夜校，与当时还是纺织女工的干部女儿楚梅恋爱结婚，后来生了女儿；两人后来几度打算离婚，但婚姻仍在维持中；最后男主人公到大别山，算是离家出走了吧！婚后第二年，女读者陆虹开始通信探讨人生；出嫁前把初夜给了男主人公，随后只是通信；结婚一年后离婚，生一女儿；后来陆虹以身体为资本，成为女强人，与主人公结束婚外恋情；最终经济犯罪，在监狱中触电网自杀；留下装订成册他的信和她献给他的诗稿。40岁下海时，认识三陪女桑小芹，是他大别山插队时做饭女人的女儿；劝她离开卖笑生涯，她当了服务员，也交了厨师男友；桑感谢他的帮助，投怀送抱，两人共度一夜良宵；后来桑南下打工，得职业病回老家，在主人公拥抱中逝世。下海时出差，顺便给文学爱好者讲课，认识了听课的女青年姚萍，她正在创办民办中学；两人交流通信，成了精神伴侣；后来姚当了记者，两人也有了肉体关系；最终在楚梅以扣留收集的举报材料相逼迫下，两人中断交往，姚萍嫁给了丧偶的副主编。难怪主人公对大学的职业生涯没有太大体会，他有其他途径释放精力和创造力。耐人寻味的是，这些情人没有一位是学界中人，是否隐喻着主人公面对知识女性其实有无力感？这或许是许多以知识分子自命者的通例，只会居高临下地对知识或道德方面的弱势者说教，不能平等地对话。因此他们的情人往往是学生或风尘女子。

除主人公及其情人外，作者也写了高校和社会上的其他人物。总体上比较脸谱化。

作者是文学教授。怕读者看不懂，在《后记》直接解析加以辅导。“我的总体构思是：运用现实主义和现代主义相结合的创作方法，以主人公南方大学教授水清浊20世纪90年代初至世纪末为纵线，以水清浊和学校、社会、商界、官场、家庭、女性以及社会底层的复杂关系为横线，交织出一幅中国社会转型期的斑驳陆离的图画、在此背景和视野中，结构情节，展开故事。一是着重从写实的层面叙述和表现：(一) 处于社会转型期的高校知识分子的困惑、躁动、突围、蜕变的人生轨迹和‘魂归何处’的心路历程；(二) 90年代的中国知识分子的种种分化、选择、不同的人生轨迹和百态人生；(三) 揭示、批判高校学术体制化、专业化、工具化对知识分子人格、精神的摧残，以及教育商品化、学术腐败的种种表现；(四) 揭示、批判社会转型期的种种社会弊端，着重表现贫富悬殊社会背景下的社会底层的苦难，并对主人公水清浊产生影响。二是着重从形而上学、超验的、文化的层面，叙述和表现：(一) 中国当代知识分子的病态人格；(二) 知识分子灵魂上的“无家可归”；(三) 对知识生产、知识分子、学术价值的质疑；(四) 对世俗所谓成功、事业、爱情、家庭、幸福的质疑。总之，我力图以批判现实主义的笔触和现代心理描述方法，既展现出转型社会的广度和深度，又写出作为知识分子的主人公水清浊独特的心灵史和90年代知识分子的众生相，力图使作品成为一部当代知识分子的精神心灵史诗。通过小说，说出作者对这个世界要说的话。(p.303)”作者有不凡的追求，但小说实在寻常。“寻常”，我想这是客气委婉的说法。相比之下，钱锺书写《围城》时，可能只想写个好玩的故事，不小心成了经典。这也让我联想钱锺书在《宋诗选注》中的俏皮话，“在历代的诗话里,南北宋之交的吴沆《环溪诗话》是部奇特的著作,因为它主要是标榜作者自己的诗。也许他非得自称自赞不可,因为那些诗的妙处实在看不出来。”《大学囚徒》作者的详尽分析，如果不是教授“好为人师”的职业病，想必也是担心小说的妙处读者看不出。

主人公对自己也有番剖析。是对他最后当然也是最好的情人姚萍表白，“我的内心有许多难以示人的东西，我的生活已经留下了许多往日的阴影。我既愤世嫉俗、不合时宜，可又逢场作戏、同流合污；我既追求形而上的超越，可常常又十分的形而下。我似乎充满了激情，但实际上却又很理性；我似乎生活在理想中，却又非常实际。我既想升华自己的灵魂，可又禁不住世俗的各种诱惑。我的心里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我的世界一半是精神，一半是物质；我的生活一半是真实，一半是虚假。像我这样的人，既上不了天堂，也下不了地狱，我永远找不到完整的自我，永远生活在自我冲突、矛盾和分裂之中。(p.89)”其实人人如此，都是在对立两极之间，只是偏向两极的程度有所区别。或者主人公觉得自己的的独特之处，是恰在两极中点之处。

尽管作者志存高远，要写精神心灵史诗。在我看来，还是缺乏对现代大学教师职业的体认，而把有专业知识的脑力劳动者当成了传统的士大夫。更有误导的是，大学同仁对主人公非职业性的负面评价，被作者解读为庸俗堕落的证据。可以说主人公具有所有的优点，正直，善良，诚实，勇敢，有才华，有同情心，等等，只是没有展现出大学教师应有的职业风范。最终主人公离开大学，客观上，是否也反映了现代大学职业已经具有自我净化的功能？“无可奈何花落去”，“不尽长江滚滚来。”或者说，“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当然，小说只写了“沉舟”和“病树”，没有“千帆”和“万木”。如前所述，看到什么，取决于想看到什么。

阅读小说门槛很低，但还是要有些阅历才能领会作家的微言大义。例如，小说闲来一笔，“广源寺就有位和尚，原来在北京当将军，……年后出的家……”(p. 219)。多少有些于无声处的意味。顺便一提，我觉得小说中有处叙述破绽。主人公妻子拿走他的举报材料在32章，而23章中，校长就告诉主人公，被他妻子拿走的材料很重要。

这部小说中没有一个我喜欢的人物，不论正面反面，不论主要次要。这些人都过于偏执，过于自恋甚至自大成狂。生活在他们那里是一种使命，是一个展台，其境界非常人能理解。在现实和小说中，我个人都喜欢有平常心的人物，有幽默感的人物，不把自己当成大人物的人，不论是否作出了大事情。

卢梭在《社会契约论》开篇所谓，“人是生而自由的，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或许是对“大学囚徒”的一种解读。大学教师的自由，来自对大学职业的合理认知。这可能是许多“囚徒”没有想通的或不愿意接受的。

作者黄书泉，1951年出生，1972年应征到江苏省南通军分区，然后在肥西农具厂当工人，入安徽淮南师专中文系学习，在肥西县三河中学任教师。1986年毕业于杭州大学中文系，获硕士学位。到安徽大学中文系工作，2003年晋升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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