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邮亭的《北大先生》是其《北大三部曲》的最后一部,2004由中国工人出版社出版。与前两部均为校园言情小说不同,这部完全是学界小说了。故事发生在北大的一个社会科学类学院,时间是2003年。大的背景似乎是2003年北京大学人事制度改革,即所谓“癸未变法”。
北大副教授钟翰丘,正在推进翻译德沃尔及其批判者著作,并有中国本土调查的项目。创建学院的元勋邹老反对德沃尔,院学术委员会主任蔡林森教授教授仍准备支持钟的项目。哈佛海归傅崇远教授正在推进量化考核的人事方案,钟翰丘对方案提出了意见,也被吸收参加委员会。这时学院通知钟翰丘当年不能支持他的项目。傅崇远有资金渠道,但希望他退出方案委员会。钟翰丘试图从其他渠道争取资助,导师德沃尔因为方案中包括他认为错误的理论,没有援手。在钟翰丘的坚持下,人事方案避免了极端化,让傅崇远非常不满。钟翰丘通过硕士生杜欣凌联系了民间学术组织,准备一起争取国外的基金会资助。邹老回心转意,学院重新考虑资助,但钟翰丘还是坚持与民间学术组织合作。傅崇远因为项目管理疏忽,被人指控剽窃。钟翰丘在杜欣凌的帮助下,找到了实际剽窃人,他的硕士生赵剑平,他已经拿到美国名校的全奖。他们一起找傅崇远,傅崇远决定还是自己承担责任。钟翰丘和傅崇远言归于好。钟翰丘的妻子病重不治,生命垂危。已经被德沃尔录取为博士生的杜欣凌想留在钟翰丘身边,但钟翰丘希望她去留学。临行前杜欣凌向钟翰丘表白爱意,钟翰丘希望他学成有机会再回北大。
小说的男主人公钟翰丘是美国学术大师德沃尔门下获得博士学位,过着优渥的生活。家里有画室有琴房,琴房里有两架钢琴,一架是名贵的德国进口钢琴,他在上面弹奏巴赫。饮食精致,衣着讲究。这在本世纪高校职业化之后才有可能,当然他可能也有其他收入。钟翰丘本来早可以晋升教授,但为了让硕士导师孙老师先晋升,他一直没有申报。与博士导师德沃尔也是直言不讳地讨论学术问题。讲课时“他语气平和,情绪稳定,陈述多于评论,引导多于灌输。他完全没有刘培那种才气逼人,也没有傅崇远那种戏剧化风格,客观中立得几近冷漠无情。尽管如此,他的课还是很受欢迎,越是高年级的学生越是偏爱他。(p. 20)”“把好的话题留到能发挥最大功效的时候。(p.20)”为了让他的硕士导师不要因为非学术原因不能晋升教授,他一直没有申报教授。在项目碰壁时,他能反省自己的不足,拉资金能力太差。认识到,“有一些看上去很庸碌的事情,其实很重要。(p. 155)”总之,钟翰丘是位绅士,相信中庸之道。“如果真的能够严守中庸之道,他深信自己能够有一个幸福的人生,并且也让身边的人快乐。(p. 19)”这其实是敬业但多少有些庸常的职业学者形象。
情感和生活方面,当年钟翰丘是北大的才子,与北大中文系的才女恋爱。两人到美国,他决心做个学者,但女友要改变世界。女友放弃了耶鲁的学业,回国成为很有才华女话剧家,积极干预社会,鄙视学者生涯。钟翰丘则认为“改变这个世界和理解这个世界是两码事,很难说谁更高尚谁更有价值。(p.6)”她讨厌钟翰丘“缺乏正常人的感情,好恶模糊,没有强烈的爱憎。(p. 256)”两人继续交流友好相处,但没有私情。在美国时钟翰丘认识女画家蓝亭,后来两人结婚。婚后保持着距离,互不干扰。“这一对离奇的夫妻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关系!没有关心、没有牵连,没有共同的兴趣,也没有同一的话语体系。(p. 146)”而且女话剧家对钟翰丘解释,蓝亭“她永远都成不了名。……第一,她没有才气;第二,她是个俗不可耐的女人;最后而非最不重要的一条,她嫁给了你。(p. 35)”蓝亭自己也承认,“我不是一个画家,我是一个附庸风雅的人,我是一个自以为这样就能脱离凡俗的人,我是一个把大量精力用在追求画家的感觉而不是绘画艺术上的人!(p.90)”因为蓝亭得了绝症,想办画展。钟翰丘不了解病情,认为她不是画家不应该办画展。蓝亭离家。钟翰丘想妥协,却发现蓝在雇人代笔,对此进行了严厉的谴责。后来蓝亭自己画了20余幅画,办个私人画展。也告诉钟翰丘自己时日无多。钟翰丘在蓝亭最后住院时,总算表现得像个好丈夫。
女主人公应该是杜欣凌,即将毕业的硕士生。她在本科时与青年教师刘培恋爱。刘培是现行体制的强烈反对者,而且毫不妥协。两年交往后,杜欣凌认清了刘培的本质。“他的所有做法,包括不妥协、批判、悲观主义、终极关怀等等都是在追求一种感觉,……一种贵族的感觉,精神上高人一等(p. 204)”“一个学者非理性,……一个男人具有女性气质(p. 79)”面对刘培的质问,杜欣凌只是说,“质问成了你的目的,你根本不需要答案。(p. 20)”她还说有位不肯被钟翰丘说服的研究生 “没有人说服得了情绪的奴隶。(p.21)”众人都认为杜欣凌利用导师,“这个可怜的班主任让杜欣凌免受考试之苦就顺利地上了研究生,这个单纯的年轻学者牺牲了自己文章的署名权来帮助杜欣凌争得一等奖学金,这个年轻的穷光蛋以变得更穷为代价来成全杜欣凌参观雅典神庙的心愿。……杜欣凌至少是一个很善于逢印、工于心计的人。(p. 72)”没有人愿意接手,傅崇远当了她的导师,但没有时间指导她。她转向钟翰丘,其实她早就喜欢钟翰丘,只是不想惹麻烦。想用指导论文的方式,多留下些记忆。那架德国钢琴,是她舅舅的遗物,因为钟翰丘喜欢巴赫,卖给了他。钟翰丘在征得傅崇远同意后,指导她,并推荐她跟自己美国的导师读博士。钟翰丘的项目遇到困难时,她多方设法,还找了钟翰丘的前女友那位话剧家。在钟翰丘看来,“她像三月的未名湖,很动人。……仅此而已,有那么一点诗意。(p. 256)”毕业后,临行前,杜欣凌向钟翰丘说明了一切,钟翰丘显然也没有把她仅当成学生。不过,他们的关系还要经过时间的考验。“那些所谓门第悬殊,所谓移情别恋,所谓关山阻隔,所谓‘道不同不相与为谋’,全都是一些虚幻的表征。全部的事实就是那么简单—时间的改变。(p. 88)” 杜欣凌是个很有光彩的角色,只是能量有些过大,如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评《三国演义》中的诸葛亮,“多智而近妖”。
小说中其他教授也很有特点,毕竟是北大。主持量化考核的人事方案的是傅崇远,钟翰丘北大低两届的同龄人,哈佛留学,院里最年轻的博导,“是个很讨人喜欢的人,不但学生崇拜,同事尊敬,而且领导也非常赏识,就连院里的行政人员也最买他的账。(p. 12)”他力推人事改革,担任了副院长,主要还是出于使命感。但最终版本与他预想差别较大。后来被人举报著作有剽窃,原来是学生分工完成时照抄,但他没有仔细审查。学院停了他的课,准备等风头过去再处理。女话剧家想搞话剧反映剽窃案,被钟翰丘制止。傅崇远自己也有反省。
钟翰丘的硕士导师孙老师是那种老派读书人。“孙老师像个孩子那样单纯,从来不争名逐利,他的随遇而安不是修身养性的结果,而是天性使然。他总能从很小的事情上得到欢乐和满足。然而奇怪的是,中国的知识分子有一种特殊的秉性,看似超脱的精神深处总有治国平天下的抱负,努力保持的客观中立态度却经不起一时热血沸腾的冲击。就连孙老师这样已经很纯粹的知识分子,平时平静如水、不动如山,一旦遭遇到了有力的煽动,他就突然变成另外一种状态。(p. 42)”终身未婚。在他看来,“学者最好独身,说要让婚姻幸福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却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因为幸福这种感觉是飘忽的,变化的,完全主观的,总体来说,是女性化的。(p. 113)”他因政治问题被长期冷藏,杜欣凌一直在帮他的忙,包括最终住院前的照料。在钟翰丘帮助下,他的三卷本专著在他临终前印出。
齐和平副教授形象也耐人寻味。年轻时刻苦读书,为人也桀骜不驯。后来居然变成玩世不恭不学无术。晋升教授著作不够,用名字看起来像著作的习题集去凑数。好在最后找到合适的岗位,到故乡的省政府任职。院学术委员会主任蔡林森教授,做系主任和院长15年,留下足够的资金盖大楼。一直暗中支持保护钟翰丘,虽然两人没有什么私交。接着蔡林森任职的现任院长陆之仪教授,“骨子里并不是个学者,而是位了不起的商人。他相貌堂堂,风度翩翩,光是外表就让人景仰。他最擅长的事情就是‘创收’(p. 14)”
小说争论的核心是量化考核的人事方案。简单概括,“把量化绩效考核引入高校”,“用淘汰机制排除那些学术懒汉”,“以‘多快好省’出文章、做研究项目作为决定工资奖金、评定职称的唯一标准(p. 38)”。这个与北大实际的“癸未变法”方案还是有差距,实际方案强调的是本校毕业生不留校、青年教师“非升即走”。为推进此事,傅崇远让齐和平副教授在晋级时出丑,引起人们对教师质量的关注和忧虑。人事方案的核心其实是移植美国的学术体制,形成资金与学术水平的良性循环。“美国人那学术水平不都是钱堆出来的吗?拿着钱往那儿一放,全世界最优秀的学者就跑过去了。我从来不是理想主义者,我现实得很。我穷过,现在也算有钱;所以我既知道穷的难处也知道富的好处,我不能让你们这些理想主义者把我们院带歪了。(p. 126)”刘培坚决反对,“不能用工人的方式或者是农民的方式来做学问。一个好的理论,或者说好的研究,需要在非常宁静的心态之下才能产生,尽量抛开俗世的纷扰,有一个相对宽松的环境。没有挤压,没有逼迫,只有引导、信任、鼓励和耐心的企盼。学者不是靠金钱职称的诱惑而努力工作的,他们是因为对真理的热爱,被自己内心的终极关怀和道德律令所驱使和鞭策,而孜孜不倦地求索。(p. 80)”但事实是,“做学问是精神贵族的专利,可是有几个人真的是精神贵族。(p. 80)”潜台词似乎是,多数人反对量化考核,其实只是不想有压力。钟翰丘通过参与来改变。“任何权力都必须要有制约,任何立场都必须要有平衡,否则就太危险了。因为反对,就更要参与。(p.81)”
小说特别有见地的说法是,大学教师并不需要才子。当年蔡林森拒绝了钟翰丘的留校申请。“我们需要的是学者,而不是才子。要想回北大,先把自己变成学者吧。(p. 110)”钟翰丘还是有些学者的潜质,并没有如才子那样“把自己私人的憎恨说成是为人类而憎恨,把个人的失败说成是真理的失败。(p. 110)”。另一方面,蔡林森让孙老师找钟翰丘,以巴赫为例,说明学者与才子的不同。巴赫“他甚至没有觉得自己是在关怀世界,可是世人却被他关怀了,而且,被他无微不至地关怀了。(p. 111)”“他的音乐没有目的,我是说没有取悦别人的目的,也没有显示自己的目的。他在做纯粹的研究,看他那些和声、对位和赋格!他在严肃地玩着别人难以企及的游戏。所以,他的音乐是那么轻灵却又有强大的内核,他不是才子,他是学者。(p. 112)”杜欣凌把德国钢琴让给钟翰丘,也许希望“在您演绎巴赫的时候,他的那种严谨、内敛、距离、崇高的关怀、淡雅的温暖一定会烙在您的思想和心灵上,这样您就具备了一个好学者的几乎所有的品质。(p.203)”“巴赫那样无法企及的巨人,他的音乐却如此亲切和平等,如此客观和忘我!(p.203)”确实,从我自己在学界近四十年打工生涯的认知,这些大概就是学者需要的素质,“严谨、内敛、距离、崇高的关怀、淡雅的温暖”,“亲切和平等”,“客观和忘我”。对学者素质的探讨和揭示,或许是该小说的最有启发性之处。
小说解释大学与中小学教师不同也有道理。“大学的老师自然和中学、小学老师在实质上不一样,与学生的关系也很不相同。大学老师与学生没有那种因为升学而产生的同呼吸、共命运的联系,因此彼此之间有一段相当的距离,各自都有独立的生活轨迹,只是在上课或别的什么不固定的场合有一些相交之处。从表面上看,这样的师生关系真是有些‘君子之交淡如水’。但是从另一方面看,正因为没有利益的瓜葛,师生的感情更多建立在彼此欣赏的基础之上,也建立在一种更为复杂的责任感之上。(p. 217)”这种说法很有道理。大学里,教师和本科生或许没有密切关系,但有了密切关系,那就是真正的相互欣赏。导师和研究生关系不完全如此。
从小说看,作者有着局外人的超然与客观,也对所有书中人物都有理解和善意。这在学界小说中也算难能可贵了。作者的“北大三部曲”已经都说过了。最后一部不仅是真正的学界小说,而且写得也最客观。
作者邮亭,本名庞洵,生于重庆。1997年起在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国际转播与文化交流学院学习,2000年获学士学位和经济学学位,并在外交学系读研究生。2003年获外交学硕士学位。写有校园小说“北大三部曲”,前两部分别为《北大女生》和《北大男生》,最后一部为《北大先生》。
附:已经贴出学界小说丛谈
今朝放荡思无涯—学界小说丛谈之《方方文集·白梦》(非学界故事)
休对故人思故国—学界小说丛谈之《悬空的十字路口》
艰难苦恨繁霜鬓—学界小说丛谈之《方方文集·白梦》(力学家故事)
“我们”与“我”及其超越—学界小说丛谈之《精神隧道(下):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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