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虽然第一篇白话小说到底是《狂人日记》还是《一日》有争论,第一部白话小说集则毫无争议的是郁达夫所著《沉沦》,1921年由上海泰东书局出版。该书收入2000年作家出版社的“百年百种优秀中国文学图书”。百种图书中有小说52种,或多或少与学界有关的包括,《呐喊》《彷徨》《速写三篇》《倪焕之》《围城》《北方的河》《活动变人形》《南渡记》。除作者的自序外,《沉沦》包括三篇短篇小说,《沉沦》《南迁》和《银灰色的死》,反映留日学生的生活和欲望。都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学界故事,但开了留学生文学的先河。《一日》的故事虽然也发生在国外,但非常本土化,没有留学生的特点。
《沉沦》定稿于1921年5月,或许是小说集中最有名的一篇,争论最多,影响也最大。作者在《自序》中说:“《沉沦》是描写着一个病的青年的心理,也可以说是青年忧郁病(Hypochondria)的解剖,里边也带叙着现代人的苦闷,便是性的要求与灵肉的冲突——但是我的描写是失败了。”这既阐明了小说的主题,也概括了主要的内容。通篇着力描写与渲染的就是孤独、忧郁、苦闷、性,偶尔点缀着实为自卑情结的所谓爱国心。主人公“他”是留日学生,21岁。出生在离杭州不远的富春江边的小市,17岁时进杭州的大学预科,与校方矛盾而离校回家。后来由在京官场不得意的长兄带到日本。19岁时,长兄回国,他考入东京第一高等学校为中国学生专门开设的预备班。本来读文科,听兄长的话改成医科。一年后毕业去了N市(名古屋Nagoya?),因为那里是日本产美人的地方。在N市,“在生活竞争不十分猛烈,逍遥自在,同中古时代一样的时候”。他博览经典作家华兹华斯、爱默生、梭罗、尼采、海涅、吉辛等,但“没有完完全全从头至尾的读完一篇过”。而“法国自然派的小说,和中国那几本有名的诲淫小说,他念了又念,几乎记熟了。”同时写旧体诗。他无法融入同学的生活,“他们都是日本人,他们都是我的仇敌,我总有一天来复仇,我总要复他们的仇。”他所渴望的,“知识我也不要,名誉我也不要,我只要一个安慰我体谅我的‘心’。一副白热的心肠!从这一副心肠里生出来的同情!从同情而来的爱情!”得不到,就用当时不道德的方式解决性的饥渴,如自渎和偷窥房东女儿洗澡。害怕房东追究,自己搬到山上梅园里的房子住。与国内的长兄因为琐事争执,断了交。把专业从医科改回文科。在山上读诗时,碰到男女野合,又受刺激,仍以自渎释放。后来去家有妓女出没的卖酒食店。感觉受到了怠慢,其实只是他盯视侍女“肥白的腿肉”而不说话时,人家问一句“你府上是什么地方?”。激动后多喝了些酒,睡在店里那侍女的被子里。翌日早上结账,另外给侍女小费。钱不够多,开始侍女不要,在他激动哀求下,人家就收下了。于是他走到海边。“我怎么会走上那样的地方去的?我已经变了一个最下等的人了。悔也无及,悔也无及。我就在这里死了罢。我所求的爱情,大约是求不到的了。没有爱情的生涯,岂不同死灰一样么?唉,这干燥的生涯,这干燥的生涯,世上的人又都在那里仇视我,欺侮我,连我自家的亲弟兄,自家的手足,都在那里排挤我到这世界外去。我将何以为生,我又何必生存在这多苦的世界里呢!”但这只是他的实际考虑,而最终喊出的口号是,“祖国呀祖国!我的死是你害我的!你快富起来!强起来罢!你还有许多儿女在那里受苦呢!”我实在看出实际考虑与临终口号之间的联系,但无疑摆出个“难酬蹈海亦英雄”的完美pose。
《南迁》写于1921年7月。1920年春天,二十四五岁的留日学生伊人,接受西洋人的建议,到太平洋上的半岛房州疗养身体。伊人一年前在东京时,踌躇满志。“名誉我也有了,从九月起我便是帝国大学的学生了。金钱我也可以支持一年,现在还有二百八十余元的积贮在那里。第三个条件就是女人了。”曾与日本女人M交往同居,但M其实有丈夫。伊人发现后,只身逃出来,连行李都没有带。这就是他所认定的“被一个日本妇人欺骗了一场,所以精神身体,都变得同落水鸡一样。”刚在房州半岛,住在西洋人C夫人家里。同住的还有两位日本男学生K和B和三位日本女学生,其中有O。有些神经质的K似乎在追求O。伊人与O交往较多,引起K的嫉恨,在教会讲坛上攻击他。伊人则在讲坛上把耶稣基督的“登山宝训”的主旨归结为“精神上受苦的人是有福气”。B也站出来发对伊人。伊人回到住处,着凉感冒,被送进医院。故事结束时,其生死未卜。作者在《自序》中说,该篇“描写一个无为的理想主义者的没落”。
《银灰色的死》写得最早,在1920年,也是唯一结集前发表过,连载于上海《时事新报·学灯》1921年7月7-9和11-13日。故事发生在1920年底,“自从十月底到如今,两个月的中间,他总每是昼夜颠倒的要到各处酒馆里去喝酒。东京的酒馆,当炉的大约都是十六八岁的少妇。他虽然知道她们是想骗他的金钱,所以肯同他闹,同他玩的,然而一到了太阳西下的时候,他总不能在家里好好的住着。”十月底,他得知了在国内的妻子亡故的消息。他的经济来源是典卖自己的财产。“半月前头,他看看身边的物件,都已卖完了,所以不得不把他亡妻的一个金刚石的戒指,当入当铺。他的亡妻的最后的这纪念物,只值了一百六十元钱,用不上半个月,如今也只有五元钱存在了。”这时他想起过去总去的小酒店的老板娘女儿也是侍者静儿要出嫁了,就又过去。得知静儿要在正月出嫁,他变卖了图书,得了九元钱。买了礼物,给静儿送去。在那里喝醉了酒,躺在静儿床上。后半夜两点醒来离开。路过女子医学专门学校,想到几天前曾在这里帮穿着学生制服的女学生存和取帽子外套。恍惚间见到那个女子,要追过去。突发脑溢血,死在银灰色的月光中。
这三篇小说,以略为夸张的笔法,写了在日本留学生的颓废生活。他们有生理和心理的压抑,结局都是男主人公的亡故或濒于死亡。从写作风格看,都是所谓三者都是所谓自叙体抒情小说。特点是以主人公的视角看世界发议论,不论是用第一人称还是第三人称。读者知道主人公所见所感,但通常难以判断所见是否真实,所感是否合理。因此,没有经验的读者,很容易被作者带着走,与主人公有共情,于是故事变得很感人。自叙体小说也称自传体小说,并非是自传,虽然《沉沦》中的故事无疑以作者的留日生活体验为基础。据说这种自叙体抒情小说,是作者所开创。这类小说中,作者追求的是主观情绪方面的真实。有些读者包括我在内,往往更在意客观的真实。
从客观的真实角度看,几篇小说中的主人公,用现代的词语说,都是“巨婴”,没有独立生活的能力,甚至没有行动能力,又过于敏感,极度夸大外界对自己的轻慢。但与普通“巨婴”不同,“他”是有文化有才华的“巨婴”,有丰富的想象力,也有生动的表达力,能把“形而下”的颓唐猥琐,转换为“形而上”的唯美甚至高尚。这种将个人的挫折归因于族群的弱势,将自己的碰壁视为天道的不公,是失败者的思维定式,因为天道不公族群弱势,自己必然是无所作为。这其实完全是种误判。以追求日本女子为例,这根本与中国是否积弱无关。同样是中国留学生,郭沫若、周作人、周建人都娶了日本夫人。鲁迅为这类人开过药方,“我们更不要借了‘天下无公理,无人道’这些话,遮盖自暴自弃的行为,自称‘恨人’,一副恨恨而死的脸孔,其实并不恨恨而死。(《热风·随感录二十六》)”这种心态就是苦闷抑郁,文人用华美感人的语言说出来,就是抒情。在白话小说中,《沉沦》堪称郁闷的始祖,也是抒情的始祖。
值得一提的是,短篇《沉沦》中有两首旧体诗很不错。都是作者的原创。第一首是“八月初三夜发东京,车窗口占别张、杨二子”。1915年10月6日发表于《神州日报·神皋杂俎·文苑》。
峨眉月上柳梢初,
又向天涯别故居,
四壁旗亭争赌酒,
六街灯火远随车,
乱离年少无多泪,
行李家贫只旧书,
后夜芦根秋水长,
凭君南浦觅双鱼。
另一首题为《席间口占》,又作《冬残一首题酒家壁》,写于1916年冬。
醉拍阑干酒意寒,
江湖寥落又冬残,
剧怜鹦鹉中州骨,
未拜长沙太傅宫,
一饭千金图报易,
几人五噫出关难,
茫茫烟水回头望,
也为神州泪暗弹。
郁达夫的小说和散文我都不太喜欢,散文基本上都读过,小说有些难以卒读所以读得少些。他的旧体诗在新文化人中应该算是好的。最广为人知的是他写入散文名篇《钓台的春昼》中的一首
钓台题壁
不是樽前爱惜身,
佯狂难免假成真。
曾因酒醉鞭名马,
生怕情多累美人。
劫数东南天作孽,
鸡鸣风雨海扬尘。
悲歌痛哭终何补,
义士纷纷说帝秦。
诗很好,只是作者三场婚姻情人无数,真看不出“生怕情多累美人”。或许是为押韵而倒装,应该是“生怕情多美人累”,怕多情美人不肯离开,妨碍了新的韵事。那就对不住了,借“酒醉”以“鞭名马”。
作者郁达夫1896年出生于浙江富阳。1912年考入浙江大学预科,后因参与学潮被开除。1913年随长兄赴日本留学,1914年考入东京第一高等学校医科部预科,一年后预科毕业。同年入学名古屋第八高等学校(名古屋大学的前身)医学部,翌年改读法学部政治学课,1919年毕业。同年,入东京帝国大学(东京大学前身)经济学部学习,1921年与郭沫若、张资平等创建文学团体“创造社”,1922年毕业,获经济学学士学位。同年回国,在安庆法政学院教授英语一年。1923年,任北京大学讲师,讲授统计学一年。1924年到国立武昌师范大学任教一年。1926年任教于广州中山大学文学院,年底辞职,到上海主持创造社出版工作。1930年任安徽大学中文系教授四个月。1934年任浙江省政府参议,1936年任福建省参议兼公报室主任,并任《福建民报》副刊主编。1937年被推举为“福州文化届救亡协会”理事长,担任《救亡文艺》主编。1938年任军委政治部设计委员,当选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战协会常务理事。同年赴新加坡,担任《星洲日报》主笔,兼任“星洲华侨文化届战时工作团”团长兼干部训练班主任。1940年创建新加坡南洋学会。1941年任“新加坡华侨抗敌动员总会”执行委员。1942年被选为新加坡文化届抗日联合会主席。同年新加坡被日军占领,流亡到印度尼西亚苏门答腊岛,一度担任日本宪兵的翻译。1945年被日本宪兵秘密杀害。
附:已经贴出学界小说丛谈
今朝放荡思无涯—学界小说丛谈之《方方文集·白梦》(非学界故事)
休对故人思故国—学界小说丛谈之《悬空的十字路口》
艰难苦恨繁霜鬓—学界小说丛谈之《方方文集·白梦》(力学家故事)
“我们”与“我”及其超越—学界小说丛谈之《精神隧道(下):心界》
Archiver|手机版|科学网 ( 京ICP备07017567号-12 )
GMT+8, 2024-11-20 09:21
Powered by ScienceNet.cn
Copyright © 2007- 中国科学报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