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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怀渐向中年减—学界小说丛谈之《三人行》

已有 3652 次阅读 2021-2-10 22:52 |个人分类:休闲阅读|系统分类:人文社科

《三人行》最初发表于《小说界》2004年第1期。之前还有些情节类似但主人公名字不同的的中篇，如《章子明的双重生活》(《时代文学》2000年5期)和《心跳》(《钟山》2000年第2期)。2004年上海文艺出版社出了单行本。我看的是2005年第二次印刷本。

标题《三人行》是双关语。正能量也是幼稚的理解，就是孔夫子所谓“三人行必有我师”。小说中实际是另外的意思，中年男教师梅子川在容易上手的青涩女研究生周晓萍和作为性感诱惑者的已婚女研究生安可之间纠结摇摆。在这条主线之外，还有更具有学界小说特点的副线，职称晋升。故事发生在“国家教育部直属的一所名牌大学”，也将成为首批211大学。很可能是华东师范大学。事实上，男主人公的原型似乎是《丽娃河》的作者，《丽娃河》是该作者的自画像，《三人行》则是漫画像。小说从梅子川连续几夜梦到与安可(路上看到的性感女子，后来知道是英语系一年级研究生)有关的女子开始，到最终与周晓萍(梅子川前女友的本科同学，安可的室友，中文系一年级研究生)和好结束，历时不到一年。故事时间方面有些不一致。小说故事时间在1999年前后，第一届文科基地班毕业是在99年，十年前不小心宿舍失火也可能被判刑。但最后提到进入211工程，那是在1996年前后。

从情感纠结线上看，情场老手梅子川已经有些力不从心。他情史丰富。发妻在农村，育有一女，他读大学后把她们抛弃。勾搭过当报社记者和小女子散文作家的离婚女子，捧红后分手。有位学生女友，毕业后分手。推测还有些临时起意的上床者。到了小说所写的时候，“中年剩作楚囚哀”，雄风不再。两次把性感的安可弄上床，但都是力不从心，好事未成。前一次是邻居打扰，后一次安可突然到访前他自己刚打过飞机。只能与周晓萍不是很感兴趣地做爱。两人虽然一度分手，最后还是复合。这应了泰戈尔的诗，“求索得不到的，得到不求索的。”

从职称晋升线上看，更是波澜起伏。梅子川已经是颇有文名的评论家，出过几本书。对手是位辅导员。开始他觉得胜券在握而掉以轻心。然而结果是辅导员胜出。但辅导员抄袭，被人举报；众人又认为他要轻生，启动特别程序，给了他副教授。

小说对中年男人的刻画入木三分。“年逾不惑的男人就是纯种中年男人了。中年男人跟纯情男人的本质区别，就在于他们对女性欣赏角度的不同。……他们通常只对女人的身体感兴趣。对于中年男人来说，女人就是肉欲的对象，……中年男人身上，已经不再有审美的兴趣，也缺乏了形而上学的精神追求，所有这些，都被物质化的欲望代替了。中年男人看见一个有味道的女人，脑子首先想到的就是怎样想办法跟她上床。(p.14)”“一旦某个男人对女人的注视由脸庞急速下降到胸部以下，那就意味着他已经人到中年了。(p.37)”“像电影里那些庸俗而下流的中年男人一样，总是想得到一种富于挑战的性爱。也许，只有这种挑战性，才能够给他们日渐衰微的激情以最后的一曲挽歌。(p.120)”“从东方到西方，中年男人都是一个样。那就是缺乏激情，无聊难当。(p.233)”正如宋词所谓“好怀渐向中年减，对歌钟、浑没心情。”读后也觉得很惭愧，好像还没有经过中年就老了。当然，也不是完全没有过中年阶段。“中年男人的典型表现：理智，节制，稳重，虚伪，还有些心虚，经常跟自己的欲望作斗争。(p.71)”这些多少还有过。

小说所写的中年，没有强调“理智，节制，稳重”，而是突出了中年的枯竭。“不知筋力衰多少，但觉新来懒上楼。”小说主人公梅子川写不出论著，与美女滚床单不举，都是中年枯竭的表现形式。中年枯竭不是通常认为的中年危机。《中年危机》如徐坤所写的《热狗》。中年枯竭是无能，而通常的中年危机是意义的丧失。论著能继续写，但觉得没有意思；仍能与美女做爱，但却提不起兴趣。

小说对所谓知识分子也毫不留情。“中国的知识分子，其实就是识字分子而已，他们虽然位卑人微，却总是有一种高人一等的幻觉。没落时自艾自怨，得意时不知道自己是谁。所谓知识分子品格，还有什么人文精神，完全都是一种空话。……境界崇高的人对层次比较低的人的支配只是停留在想象—甚至只是谵妄—的层面。美妙想象与日常生活的错误，使得绝大多数的知识分子—梅子川现在把这类人称为‘识字分子’—成了牢骚满腹的怨妇。(p.162)”“知识分子么，就是这样，他们即使是心里恨不能伸出一只小手来把面前的东西一把抓住往怀里揽，还要装得理直气壮，嘴巴还像鸬鹚一样硬，大道理一箩筐一箩筐。她们甚至在把女学生的衣服脱光后，嘴上还在谈论仁义道德。(p.202)”床戏未成后，安可语带双关地嘲弄梅子川，“知识分子原来就是这样，总是虎头蛇尾，虚张声势，我算是领教了……(p.175)”表面上说男方不举云雨未遂，其实含义更广泛。

小说是对有些以不功利标榜的读书人更有诛心之论，他们其实只是不知道如何获取功利又端着架子。“梅子川虽然总是以一个绝不同流合污的姿态出现在别人的面前，但是在他心里，获得世俗成功的渴望从未减弱过。在这种世俗的成功很难获得的情况下，他开始以一种自欺的方式来填补内心的失落。他开始站在一个想像的制高点上，俯瞰脚下的芸芸众生。他觉得本人心地至善，与世无争，对人生和世界有着深刻的理解，早已经超脱了尘俗琐事，达到了一个很高的精神境界。所有那些排斥他的人都因此被证明是猥琐的，心理阴暗的他们需要他的挽救。梅子川一度很为自己找到的这个理由所感动。他开始相信这一点。而且有些相信别人会因此而被他吸引。在职称这种世俗事情上的失败，要从这里获得足够的补偿。但是他毕竟不是一个真正勘破红尘的高人，他只是喜欢走极端而已。他所摆出的一切姿态都只是为了获得某种心理补偿。(p.240)”这确实是颇有洞见的视角。无疑有不功利的读书人，但以此自我标榜，或许就走向反面了。就像肯定有创新的科学家，但有些研究者只是喊着创新又拿不出同行认可的东西，或许就要另当别论了。

总体上，该书是达到职业作家水准的学界长篇小说，也就是说文字水平高于通常学界作家的写实甚至发泄作品。不论算是缺点还是优点，小说明显受到《围城》和《小世界》的影响。特别是前者。梅子川的才气、无用、优柔寡断软心肠，都有几分方鸿渐的影子。周晓萍的貌似单纯其实狡猾，貌似温柔其实专断，也像孙柔嘉。至于安可，不仅是苏、唐两位小姐的合体，其漂亮、性感、难以上手等，更像《小世界》中的诱惑者安吉莉卡，连名字都似乎是在向《小世界》致敬。

该书也是标准的学界小说，并非只是发生在大学中的情场故事。小说中对昔日大学中职称晋升和不同意义和程度上的成功学者着墨颇多，而且也富有启发性。以后或许专门谈，就先不说了。在“学界小说丛谈”的名目下，这篇博文其实是买椟还珠。

小说作者叶开，本名廖增湖。顺便一提，我喜欢“叶开”这个名字，是古龙小说《九月鹰飞》(我先读到，也许在其他小说中更先出现)中的男主人公，小李飞刀的传人，自我介绍“树叶的叶，开心的开”。廖增湖1969年出生于广东。1987年考入于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1991年本科毕业在上海郊区一个职业中学教基础语文。后回华东师大读研究生，2004年以论文《沸腾的土地—莫言论》在华东师大获得中国现代当代文学专业博士学位。导师为王铁仙教授，华师大的终身教授，曾经当过出版社主编和副校长。廖增湖到《收获》编辑部任职，后晋升副编审，现担任编辑部主任，同时从事评论和创作。他的学界小说只见过《三人行》一部，但其他长篇小说也与高校有些关系。《青春期》(《大家》2009年第二、三期，因未见单行本，《青春作伴》中没有提到，虽然写得比所有提到的都好)是校园小说，写“我”从南方某偏僻落后高中考入华东师范大学后所经历性欲旺盛的青春期故事，滑稽猥琐。长篇小说《口干舌燥》(时代文艺出版社，2001)戏说徐霞客借古讽今，给后人讲自己游历过程讲得口干舌燥，但听者毫无兴趣，这似乎也是20年前对高校教学有预见性的隐喻，虽然这未必是作者的本意。小说集《秘密的蝴蝶》(花山文艺出版社，2001)中也有学界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