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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眼睛·黑眼睛》是新儒林长篇系列的第一部。1993年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我是先从交大图书馆借阅了该系列第二部《天眼》,觉得不错,正好在书店遇到第一部,也买来看看。故事开始并主要发生在80年代初,具体是81年。77年入学的恢复高考第一届大学生在写毕业论文,还没有毕业。除了大的氛围,还有些过来人才了解的生活细节,如东邻的系列惊险电影《无名英雄》的播放。另有个12年后的最后一章,算是尾声。我对81年前后的高校教师生活不了解,我是80年入学的学生,本科生通常不太了解教师。该书在一定程度上填补了我认知的空白,因此比较感兴趣。2017年时又重新大概翻翻。出版20多年后,仍然可读的小说,应该算很不错了。当时的博文有处用词不妥,现在看不到了。贴出的是修改版,除了订正顺便也有些小的修改,主要是标题体例与现有的该系列博文保持一致。
该书是写“日暖泥融雪半消,行人芳草马声骄”的八十年代初,而且是在九十年代初所写,因此与六十年代的《大学春秋》和《大学时代》之类不可同日而语。校园小说的主人公其实是学生,蓝眼睛应该指代外国人,尤其是男主人公,来自瑞典的留学生,后来成了传媒大亨。黑眼睛当然是中国人,主要是学生,特别是女学生,尤其是男主人公求之不得的情人,或许还有他后来的妻子。因此,小说的主线其实是校园罗曼司,中文系学生还有几位外国留学生的大学生活,包括上课、讨论、外出观光等。不限于爱情,但爱情的分量越来越重。众所周知,罗曼司的结束要么主人公去世,要么结婚。小说用的是前一种,或也可以说兼而有之。聪明单纯的女主人公英年早逝,永远定格在最美好的年华。男主人公则迎娶了当年共同的同学,梦中情人的好朋友,一位天性善良但人情练达的“驭夫高手”,如童话结束时常说,“从此过着幸福的生活”。
《蓝眼睛·黑眼睛》的主线在校园情场,是所谓罗曼司;副线是校园职场,也是所谓学界小说。小说再现了中文系几位老师的职业生涯的一个片段,包括研究和教学等,而主要的矛盾冲突是职称晋升。年轻时可能对主线更感兴趣,但后来再看,恍若隔世,不堪卒读。变化的不仅是读者,也是时代。反而是副线,虽然也是时过境迁,但仍有某种启示。至少在我年轻的时候,对自己有所启示。这里主要说学界小说而不是罗曼司。
总体上,与学生朝气蓬勃聪明机智不同,老师的形象总体上比较暗淡。读过后感觉,善良的人不能干,能干的人不善良。谢天谢地,我自己当教师的经历表明,情况不是那么糟糕。从长远看,多数出人头地的学者要么埋头苦干,要么与人为善,或者两者兼而有之。
教师中的女一号无疑是作者塑造的正面形象。文革前的研究生,研究李清照的专家,有专著、有论文,有国际声誉,被前辈看好,上课也受学生欢迎。但得势不得分。81年申报副教授没有成功。到93年仍然是副教授。她的学生已经当教授了。这位老师借他人的诗明志:
如果不能做船长,那就做水手。
如果不能做大道,那就做小路。
如果不能做太阳,那就做小星。
大小并非决定成败的理由,
做什么就要出类拔萃,精益求精。(p. 263)
这确实是非常职业的态度。只是在汉语中“小星”有如夫人的意思,主攻古典文学的女子朗读“那就做小星”,画面有些违和。副教授落选后,前辈学者勉励她,“只要对自己有信心,只要在学业上一心前行,只要自己的实力越来越强,就什么都不怕。这次你还能给人弄下来,说明到底还是学术地位不够稳固,还需要继续修炼。世界上的事永远不可能尽如人意。凡事得想开一点,退化一步天地宽哪。这种竞争还早呢,可是最严格的竞争是人格的竞争,最严酷的竞争是身体的竞争。不能为了蜗角微利就丧失人格,不能为了一时的蹉跌就伤了身体。(p.439)”这话说起来、听起来都很励志,很正能量。但与己、与世有多大用处很难说。或者积极些说,最有用处的提示其实是,“最严酷的竞争是身体的竞争。”她哥哥就毫不含糊地告诫,“你就留着你那个良心当职称,当房子,当工资,当出国名额吧。你就还我行我素地干吧。反正这个社会总是得有人埋头苦干,有人打花唿哨,放心,共产党的政策,也早晚有你一碗大锅饭吃。(p. 444)”当然,如果个人涵养功夫到家,这种洁身自好未必不能是种选择。只是,对个人涵养功夫的要求,远比想象的要高。多数人达不到。更何况,后来非升即走,大锅饭也未必有了。为而不争,任何条件下都可以是个选项,但从来都不是容易的选项,需要精神力量,也需要业务能力。
与这位正面教师形成对照的是她本科时的同学,一位漫画化甚至丑角化的女教师。总是说“我是做学问的”“做学问得甘于寂寞”“板凳一坐十年冷,文章不写一句空”。其实整天与人聊天,达到八段水平“可以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和任何人,就任何话题神聊”。后来更是不择手段,甚至委身过去的老师、现在的系副主任。她顺利晋升副教授、教授,还是所谓“优秀教师”。而那位副主任自然是教师中的大反派,自己往上爬,而且还踩着别人。不过,他当了教授、博导,研究生院院长,差点儿就是副校长。
小说中的教师有各种类型,但总体上都是所谓“偏平人物”。学贯中西、儒雅睿智的校长,是老一代海归的代表。克己奉公、勤勉敬业但小心谨慎的另一位系副主任,是中年骨干的代表。还有几位老先生,共同特点是学问好、正直但不通世故、容易上当。官迷心窍、欺下瞒上、不学无术的系总支副书记,是非学术人的中层干部的代表。总体上,人物性格的多面性和丰富性发掘似嫌不足。
尽管故事发生在八十年代初,但写作应该在九十年代初。在我的记忆中,那是大学教师最黯淡的日子。政治压力、经济压力接踵而至,对大学职业还有浪漫想象的教师永失乐园。作者前面的笔触还有些欢快俏皮,尤其是写学生。写老师一直比较沉重,到快结束时突然变得凄厉。这种突变似乎只是历史的惯性,而非由于“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大环境,时代风云不是作者主旨所在。那些优秀人物死亡的节奏简直比谋杀小说还快。第十七章女主人公当省政协副主席的父亲病逝。第十九章,文学系主任、正直的老一代学术权威病逝;一天后,那位中年骨干副主任逝世;三天后系主任夫人去世。第二十章,几个龙套级的中年教师病故,有一个车祸,还有几个自杀;校长的儿子为抢救国家财产牺牲;校长也逝世。最后女主人公病逝,标志着罗曼司的结束。虽然还有最后一章多少算是个光明的尾巴。
我刚当教师的时候,觉得学校基本上是与世无争的地方,可以作个“卧龙岗散淡的人”。能暂时“躺平”,其实只是当时自己地位太低,或者也是学校太差。从小说中看,当年在大学里也为了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勾心斗角。校“重点教师”名号,带着留学生与参观旅游,公费出国等等。只是这没有经费也不增加工资的“重点教师”这个名号,就让系副主任有机会玩弄当年的女学生和准情人也是现在的女同事。后来的争夺主要集中到职称。现在有些人以为压力来自争夺“帽子”,其实过去没有“帽子”可争的时候也不太平。
职称晋升是该书学界小说侧面的重点。按照小说里的说法,系一级评审就是几位主任、几位书记,还有几位老先生,开会讨论决定。职称申报者需要一个个做工作,投其所好。结果自然是乌烟瘴气,怨声载道。在我的记忆中,这种情况应该没有在80年代初出现。当时老先生们影响比较大,评审还算公平。
小说中说,晋升职称抱怨最少的做法,是数学系。基本上就是后来所谓量化的方法。高级职称科研和教学六四开,中级职称四六开。所有申报者材料公示。评高级职称,教学满工作量得教学20分,超过30%的再加5分。另外15或20分为所谓“水平分”;国家(省)级出版社专著30(25)分,国家(省)级论文5篇25(20)分,国外发表再加5分,国家(省)级奖励加10(5),50分封顶,剩下的10分是“水平分”。所谓“水平分”其实就是印象分或者人情分。值得注意的是,专著、论文和获奖的换算关系,反映了当时的行情。现在许多人对量化的标准颇多诟病,当然不无道理。但历史地看,最初出台时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当时以此突破按资排辈传统,突破人情困境,也是青年才俊及时出头的不二法门。许多青椒包括我自己因此受益。
小说也反映了当时大学老师生活的困境。当然,任何时候都有教授认为自己工资低。不同的是,现在如果当了教授了最坏也是“相对贫困化”,而那个时候即使是教授,也是“绝对贫困化”。这是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中的术语。小说中写教师生活困窘的例子。夫人在附中工作的文学系副主任一家, 一子两女,还有个老太太,在发薪前三天,只剩下6元钱。八十年代中期,我刚当教师时月薪46元,因此6元的购买力与现在不同。当时也有用物质待遇吸引教师的做法。某师专缺教师,引入条件,“三间住房,外加一个储藏室。家属可以农转非。”按照小说的写法,到93年,教师的待遇已经大大改善了。这个好像也基本符合实际情况。大学中有许多问题,但同时,教师的绝对生活水平,伴随着社会进步,有所提高。
我个人感觉,小说中说的种种乱象,其实出现要稍微晚晚几年。另外对小说一些细节还是有所怀疑。文革前的研究生在81年不能晋升副教授很正常。我的硕士导师就是那代人,当时也没有晋升。我的博士导师更早些,而且是留苏的,也只是在81年晋升了副教授。当时更资深的老先生太多,总体上是论资排辈。但说同时毕业的本科生,还一度离开过高校,又没有过硬的学术成果,能评上副教授,我觉得很不可信。到93年时,77届入学的学生当了教授,这倒是完全可能。前面说到晋升职称看国家级奖励,这个事情也不可能在81年。因为在81年前,只有在56年评奖,当时能获奖的早就是教授了。再评奖就是82年了。因此,我怀疑作者在写作时把后来发生的时期,都算到了81年。
教授写小说,有其博学一面。《黑眼睛·蓝眼睛》中有些语言和文学的知识和趣味展示,我个人很喜欢,虽然可能被不欣赏的视为炫耀。小说中也有些对先贤的致敬,尤其是对《围城》。不仅引用了,而且也有借鉴。例如把《围城》中不同专业的歧视链用于不同学生,“‘文革’前的毕业生瞧不起‘老五届’,老五届瞧不起工农兵学员,工农兵学员既然谁都可以瞧不起,最理想的办法就是扬长避短,走仕途,倒过来领导这一切瞧不起自己的人,把他们一概瞧不起。(P. 78)”。又例如,那位丑角化的女教师这样抬高自己,在上大学时,就当堂纠正名家的错误,让名家心服口服,其实只是说明自己是女生而不是名家从名字推断的男生;还把自己在著名期刊上的几句话的读者来信称为论著。这些都与《围城》有类似之处。开篇不久的孪生姐妹误会,让我联想到同是学界小说的《小世界》中的双胞胎,女学霸和她的脱衣舞女妹妹。故事发生的学校子午大学,就是子虚乌有的意思,结束时接二连三的死人,也都循着《红楼梦》的先例。
再说句题外的话。小说中也提到初值敏感性。所谓“同班同学,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十几年过去,那饱食终日的给博闻强记的当学生都不够格。(p. 53)”当然,也许也不全是个人努力的问题。小说中还写到,“一步上不去,步步上不去(p. 440)”。这真是种很残酷的机制。
作者马瑞芳1942年出生于山东青州。1965年毕业于山东大学中文系。历任山东大学中文系讲师、副教授、教授、博士生导师。开始以研究《聊斋志异》成名,后来转向研究《红楼梦》。古典文学教学、研究和普及之余,也创作散文和小说。我收藏了纸质本有三部新儒林长篇系列的《黑眼睛·蓝眼睛》《天眼》和《感受四季》,还有散文随笔集《假如我很有钱》和《野狐禅》。
附:已经贴出学界小说丛谈
今朝放荡思无涯—学界小说丛谈之《方方文集·白梦》(非学界故事)
休对故人思故国—学界小说丛谈之《悬空的十字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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