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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不尽意》已经说了《丽娃河》的版本以及故事时间和主人公原型等背景。这次主要说故事。如《言不尽意》所述,故事主要发生在九十年代后期。在这个时期,经济大潮洗礼了大学校园,但大潮本身已经式微。高校发展即将进入新的阶段,211已经启动,985即将启动,学科建设的时代已露端倪。尽管《丽娃河》属于很主观的小说,但仍然不是完全脱离现实。
该小说共分十章。每章的第一节都是男主人公带有传奇性的故事。男主人公是中文系讲师龙在田,在小说开始,他从校园里失踪了。人们以为他去了海南岛,其实他到另一个城市,在宾馆中应约见只通过信但尚未谋面的苏非。见面发现对方是美女,很快就一见钟情,又发现她生活优渥阔绰。先去她家,又以表哥身份去家公司,原来她是董事长,下面还有资深的总经理。以合伙人身份在娱乐场所见了黑道上的朋友。在大酒楼以先生身份一起见香港老板。以中学同学身份在咖啡厅见了国安局的人。最后到机场乘飞机去南方的海滨城市,住进了苏非的大别墅。龙在田原来设想是见粉丝,也可能有艳遇,却没有想到完全由苏非摆布。两人同住别墅,就是龙在田给苏非讲故事,被导师宣布疯掉的博士生,有死志的最好的朋友师兄弟凯方,还有自己坐牢的往事。在安排龙在田见过当地工作并成家的初恋女友之后,苏非给他讲了自己的往事,特别是父母在艰难时世中的浪漫爱情,以及所受到周围人的敌视和迫害。苏非父亲在学校被折磨致死,下放到农村的苏非母亲后来被其父接到美国。苏非母亲回国看到龙在田的文章,觉得与苏非父亲一模一样,想请他把他们的经历公之于众,随后就因病去世了。在上海举办了隆重的葬礼,在纽约巴黎伦敦的三位舅舅都赶去参加。苏非找到了龙在田的初恋女友,了解他的一切。该讲的故事都说过之后,他们就做爱。过了段时间后,开始写作《丽娃河》,只是苏非父母的故事变成很小一部分。三个月后完稿。苏非说服龙在田出国,他起初不情愿,后来得知苏非怀孕,同意出国。由苏非找国安局的朋友帮忙,尽量简化了手续。背后是苏非外公通过在重要项目上投资促成他的出境,在办理护照时所任职高校校长才得知他的行踪。数年后,苏非到上海,带去了新书《丽娃河》,并带走龙在田宿舍中的手稿影集等。
每章的后三节,写学校发生的故事。大致有三个方面,其一是学校的各级主要是中文系管理者,其二是他的同门包括导师和师兄弟等,其三是朋友和学生。龙在田的出走,给中文系主任吴天云带来很大压力。校长说中文系对青年教师关心不够,书记说思想工作不到位。顺便一提,小说中的校长书记不太像校级领导。吴主任先找中文系首席博导袁逸儒老先生沟通,再向校长汇报解释。连公安局警员都找上门,向龙在田的好朋友博士生陶乐天了解情况。同时吴云天的儿媳姜丽人不辞而别并要离婚,他儿子一直在澳洲。吴天云对姜丽人有非分之想。“她成长道路上哪一步没有他吴主任的心血?入党,留校,直升研究生,更不用说一年又一年的三好学生,一次又一次的模范辅导员;甚至—甚至不惜把最心爱的儿子给了她,一手操办了他们的婚事。(p. 51)” 姜丽人曾与龙在田有绯闻,他怀疑两人私奔。有女生江瑛注意到龙的宿舍亮过灯,通过辅导员上报到吴天云,他又向校书记汇报,并派人蹲守监控。后来吴天云把江瑛收为研究生,并且在姜丽人睡过那张床上跟江瑛做了想与姜丽人做但没有做的事情。他夫人对此默许。心满意足之余,他研讨会上对巴金批判封建家庭有些微词,被人解读为提倡纳妾,被迫辞去系主任职务。
龙在田的导师就是在中文系一言九鼎的袁逸儒老先生。张超是同门师兄弟,“不仅是全中文系第一个最年轻的教授而且是最年轻的博士导师。(p. 32)”师门人物,颇有学界小说的特点,以后专门说。袁逸儒似乎很关心龙在田,但陶乐天都看出其中的虚伪,对他女朋友玫玫说,“他也只不过是对着你我说说而已,原因是我是在田的好朋友,而你呢,会把他对在田的如此关切传到学生中去的。你别这么惊讶,这是很简单的事情,就像人们每天吃饭一样,属于起码的常识。如果今天在座的是张超,袁先生对在田就会有另一番谈论;而假如换了个吴胖子,他的说法又不一样。你想,假如他在吴胖子面前也这么关心在田,吴胖子敢跟在田吵架么?再讲得直接一点,假如袁先生真的对在田情同父子,在田和张超之间会有这么大的反差么?你想想看,一个是博士导师,一个只是讲师啊,二人是同门师兄弟,何以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说起来,张超在外面的那些花样还是从在田那里批发的呢。以他袁先生对弟子的了解,难道连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也不知道么?(p. 95)”到最后袁老先生临终前,真正提携龙在田,向校长举荐龙在田为学校首届十位优秀青年教师之一,也得到校长首肯。但因为龙在田失踪,还是张超入选。老先生去世后,张超跟新上任的代理系主任说话的态度很像老先生,并且要把下台的吴主任的学生江瑛招为自己的学生。这就是《小世界》中所提到的学者代际竞争,年轻一代不仅要夺走老一代的经费,也要夺走他们的女人。
朋友同学方面越到后来头绪越多。龙在田朋友主要是陶乐天,“他导师施老先生的声望远在中文系最为德高望重的袁逸儒之上,早在三十年代就已经蜚声中国文坛。……作为施老先生的关门弟子,他在系里获得了一种特殊的尊敬。(p. 23)”他的博士论文有龙在田帮忙,龙在田失踪后,结论部分有些写不下去。陶乐天曾勾搭多位女生,追读了研究生女朋友玫玫而筋疲力尽,认真起来。原来“他认为女孩子读书读到本科生正好,再读上去就有些不正常了。女人念书念到博士,那简直是一场灾难。他平生最讨厌的就是女博士,他情愿和一个老太婆上床也不敢跟女博士打情骂俏。(p. 24)”他带着女朋友玫玫去龙在田宿舍,开一下灯马上关掉,就是前述女生江瑛所见。后来为了找龙在田答应的稿件,陶乐天又带着女朋友去,找到手稿,但被监控的人当作龙在田抓获,后来才发现是误会。玫玫和申萍等到龙在田的宿舍,想找到传说中无数前女友的照片,只找到龙在田过去的照片;还有与先前女友的通信,只看了三位前女友的分手信。玫玫暗暗爱上龙在田陶乐天博士毕业后到杂志社当编辑。正好在龙在田出国时辞去编辑职务到迪厅当经理。他这样说服当时还没有分手的女友玫玫,“我过去是个穷博士,现在是个穷编辑,一个男人没有金钱武装又怎么能潇洒得起来?你不看看如今的世界?大丈夫能屈能伸,该应酬就得应酬。(p. 197)” 单纯浪漫的玫玫发现与陶乐天不契合,两人分手,后来嫁人随丈夫到美国,也认识到当年陶乐天的看法正确。本科毕业后就在公司当公关经理的申萍,已经挣了几十万和古北新区高级公寓的一套住房,但发现周旋在男人间的危险,金盆洗手。与陶乐天恋爱结婚。婚后一直鼓动他去美国留学。
姜丽人也与龙在田有过交流,其实是被启蒙者。她读书时没有听过他的课,但当辅导员后听学生说讲得好,听了几次。也有过直接交流,龙告诉她,“说白了,是你内心深处有问题。你抵挡不了世俗的诱惑,然后又把这种怯懦归结为诸如忍辱负重之类的所谓传统美德。(p. 122)”绯闻云云完全是误传。姜丽人离婚出走是要跟大学的同班同学楚雄结合。楚雄海归,开家公司,请姜丽人当总经理,花50万在市中心买套两室一厅的房子(顺便一提,虽然97年是上海房价的低点,但50万的两室一厅能在内环之内但未必很中心)。她进公司后,把最漂亮的应届学妹申萍招进去,以挑战自己。姜丽人和楚雄用250万盘下香港老板的娱乐中心,又花100万装修,开了集酒吧餐厅歌舞厅健身美容一体的“象牙之塔”,姜丽人担任总经理,申萍任公关部主任。在老总客户的关照下,姜回到母校顺利办理了辞职手续,本来系主任坚持要开除她。也顺利办妥了离婚。姜丽人和楚雄的生意越来红火,他们的婚礼副市长都来了。楚雄的爷爷本是上海滩上的大老板,在六十年代后期被整死了。“楚雄平时装得像个《林家铺子》里的小老板,对人一团和气,其实内心深处明白得很,强硬得很。(p. 208)”
小说后几章写了龙在田的几位前女友和她们的朋友等的故事,有精神恋爱,也有肉体交欢,还有男女各一位同学分别投苏州河丽娃河自杀。场景也从学校扩展到报社。开着上帝视角,却把男主人公写成情圣。故事头绪繁多,在我这个年龄看起来过于矫情,就不细说了。再说“跟龙在田这样的男人做个朋友挺好的,但绝对不能做夫妻,这种男人太善良,而男人一善良,脾气肯定不会好;再说善良跟无用是不分家的;(p. 164)”这是不是有些一语成谶的意味?
小时描述了中文系的治理结构,行政权力与学术权力的合作。系主任抓住了职称评审。“过去叫做抓纲治国,这在吴天云是抓纲治系,这个纲就是每一个教师视为性命攸关的职称。抓住职称等于是操纵了全系教师的生杀大权。十几年来,他与袁逸儒最为配合默契的也就是在职称评审上的心照不宣。袁逸儒是职称评审委员会主任,他是常务副主任。(p. 101)”“每次职称评审,他都如临大敌,仔细地检查每一个环节,认真地部署一个个已经领会或正在领会他意图的评审委员。正是这样的滴水不漏,才使每一次投票结果基本上在他和袁逸儒的控制之中,几乎没有出过一次差错。(p. 102)”只有一次例外。最后次讨论龙在田职称时,袁逸儒和吴天云都动员大家投赞成票,结果11位委员只有1票赞成,是张超投的。这个结果有些尴尬,至少应该有两票赞成。
作者对高校完全绝望。“这是一个冰海沉船的时代,……想办法自己去找救生艇吧,船是肯定沉下去了。(p.291)”陶乐天说,“在这个学校已经呆了快十年了。四年本科,三年硕士,现在又是三年博士,……这个鬼地方,像你这么天真哪里弄得懂它,我都常常看不懂(p. 28)”“要在大学里混,不把自己彻底变黑掉是万万不行的。他要不是身后有个德高望重的施老先生,早被人整惨了。(p. 96)”报社的资深记者看来,“不要以为现在的大学生跟五、六十年代有根本的不同,……他们做人处世全一样,因为大学里的游戏规则基本没变,所以大学生也不会变到哪里去。(p.287)”她世事洞明,例如说道,“在报社里报纸上说爱国主义是一回事,在家里在心底里谋求生存又是一回事,二者千万不可弄混了。所谓淘浆糊全都是把别人给弄迷糊,自己真的变成一只浆糊桶岂不神经?(p. 288)”另一位德高望重的古典文学老前辈而且是易学专家的章老先生给年轻人建议,“不要留在学校,不要!要么出国,要么经商,千万不要留在学校里。(p. 235)”老先生觉得所有的学生都与他无缘。“经过那么些考试,再聪明的人都考笨了,更何况他们本来就不怎么聪明,不过是想改变一下生存条件而已。(p.245)”
在上述绝望态度下,作者似乎认为学人的出路是从商或出国,书中两位老先生也这样看。对于从商,似乎有过于乐观的期许,小说中下海从商的人都有较为快乐的结果,这仍然是八九十年代的精神风尚,也是当时经济高速发展的反映。但即使那个年代,文人从商也不容易。出国也是出路。对这条路,作者的态度相对客观些。“要认出谁是中国人,只消看他(她)恨的是什么人,凡是恨中国人的,大都是中国人;在国外,最恨中国人的是中国人,最瞧不起中国人的也是中国人。中国人彼此见了都像是碰到了麻疯病人一样,拼命地躲着对方。(p. 345)”“在美国留学的中国人,最关心二件事情,一件是拿绿卡,成为美国公民,一件则是赚钱,让美金在自己的户头上不断增长。(p. 201)”“在学校时装腔作势的,一心想做个乖乖女,等到出国了,又回过头来找故事卖给老外们,这个世界的便宜全让这种人给占尽了。(p. 312)”在某种意义上说,作者还是缺乏预见性,低估了学科建设年代高校得到的资源,以及高校中人生活境况的改善。
作者行文机智。有些内容写得很巧妙,特别体现在龙在田带领学生去救火被定为纵火犯而收监那部分。在监狱里,他居然成了狱霸。他有文化。“曾经熟读过的一个大流氓写的有关黑社会的行事准则:最高权力,暴力行为,拉帮结派。按照这三条准则,我试着使自己成为一个在牢房里受到敬畏的黑社会领袖。(p. 146)”这些话其实是转述,不是原话,因此没有用引号。原话我知道,但既然作者故布疑阵,我也就不说破了。龙在田还有些具体操作方法。“你如果要在其中成为说一不二的头领,还必须懂得,哪些人是要拉拢的,哪些人是该打击的;拉拢的人要占大多数,打击的面要小,要集中。拉拢的人少了,力量就会削弱;而打击的人太多,则会因为树敌过多而身临险境。这些其实都是基本的常识,假如你要成为领袖的话。其中一个非常重要的秘诀是:必须得有对立面,也就是说,得有敌人。正如没有朋友,没有追随者,你会一事无成一样;假如没有敌人,没有对立面,那么你也将一事无成。而且选择敌人与选择朋友一样重要,来不得半点的弄虚作假,半点的含混不清。树敌必须明确,并且要表明势不两立,除非有必要时,可以作些谈判甚至妥协——坚定性和灵活性是不可或缺的两手。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归根结底,这一切都取决于利益,或利害关系。(p. 146)”对此我有些疑惑。龙在田本是书生,无拳无勇,监狱并非其主场,他都可以成为狱霸如鱼得水。为什么以他的学问才气,在大学里没有成为学霸,却处处碰壁?只能怀着善意理解为,“是不为也,非不能也。(《孟子·梁惠王上》)”
作者见识不凡,有些议论颇有道理。“人们之所以梦想着金钱,是因为金钱本身就意味着梦想。(p.189)”“跟明白人在一起是最大的幸运。(p.218)”“几千年来,男人之间的争斗不是为了江山就是因为美人,绝无例外。(p.264)”“世界上的确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和爱,一切都是那么的具体,那么的个人化。(p. 266)”“中国人就是太文学了,所以才都有些不正常。中国之所以落后,就是因为诗人太多。(p.277)”“生活在财富之中并不是件轻松的事儿,一如那些身处权力顶峰的政客,时时刻刻都得提防着不知来自哪里的阴谋。权力和金钱一样,都意味着竞争,意味着厮杀,意味着危险,好比在丛林里行走的旅人,不知什么时候会碰上不知什么情况,从而置身不知什么样的危险之中。(p. 332)”最后这段话其实是老子思想,“甚爱必大费,多藏必厚亡。”
作者李劼,本名陆伟民,1955年出生于上海市。1973年中学毕业下乡,1978年考入上海师范学院中文系,1982年获得学士学位后到郊区某中等师范学校任教。1984年考入华东师范大学师从钱谷融教授攻读现代文学研究生。1987年获得硕士学位后留校任教。两年后被捕入狱,次年被释放返校,继续教书。1998年赴美参加学术会议,随后在科罗拉多大学做访问学者半年。1999年在纽约任《明报》编辑,至2001年。2001年至2004年在纽约城市大学贝鲁克学院教中文。出国前的著作主要是文学批评和文化批评,出国后有解读和翻译中国古典著作。著有多部长篇小说,其中长篇小说《爱似米兰》也有些自传性,广义的学界小说。
附:已经贴出学界小说丛谈
今朝放荡思无涯—学界小说丛谈之《方方文集·白梦》(非学界故事)
休对故人思故国—学界小说丛谈之《悬空的十字路口》
艰难苦恨繁霜鬓—学界小说丛谈之《方方文集·白梦》(力学家故事)
“我们”与“我”及其超越—学界小说丛谈之《精神隧道(下):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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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1-22 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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