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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自荣的小说《大学教授》由安徽文艺出版社于2010年出版。故事发生在北越大学。时间跨度不是很清楚,推测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开始,到本世纪初结束。小说以书中人物张渊之教授的职业生涯为时间标度,以教授晋升受挫开局(以剧烈冲突开篇,然后追溯往事,这是从《伊里亚特》以降常见的史诗手法),到他60岁时学生贺寿结束。小说没有特别突出的主人公,而是北越大学中文系三代教授的群像。
张渊之的研究方向多少与作者有些重合,又是小说中的时间线,显然是主要人物。他是宁波农村地主的儿子,文学才能最早的显现是初中时写“诗”,赢得了初二辍学的女同学王桂花的爱情。文革中父亲被批斗后自杀。他当了民办教师,有大学毕业的同事陈衡借他大学教材和古籍看,并与王桂花结婚。后来陈衡去了香港,书送给了他。77年恢复高考,张渊之语文足够好但数学英语(77年考英语吗?)太差而落榜。78年恢复考研究生,他直接考取了东北大学中文系的研究生。从此有了力争上游的干劲,“要成为教授,要成为学术界的领军人物,要成为学术泰斗,要成为能和历代大师比肩的风云人物。(p. 18)”研究生毕业后被导师推荐给北越大学的学术权威候永昌。他勤于著述,到晋升教授时,只有候先生投了赞成票。他找校长理直气壮地说,“他们七个评委的全部成果加起来也没有我一个人多,水平更谈不上(p. 5)”,加上候先生也向校长推荐,学校还是给了他教授。张教授的妻子以土得掉渣闻名,但他也没有寻花问柳。有次开学术会,半夜还在犹豫是不是去找小师姐同宿,突然遇到查结婚证的,受了惊吓。这倒是历史真实,我八八和八九年与妻子旅行,在旅馆住同一房间还要查验结婚证(复印件也可以)。他的研究生子衣曾经多少有意于他,后来成了被他捧红的美女作家,这样评价她的导师,“有色心无色胆”。但论迹不论心,毕竟没有桃色新闻。张渊之在学校以张狂闻名,自封“智囊”,其实也不是完全不通人情世故。如他告诉学生侯刚,“不要为难新来的同事,给新来的同事下马威,一种情绪化的行为,人家刚来,缺乏反抗能力,也是欺生、欺负弱小的行为,算不得本事,倒反映了自己的狭隘。正因为是情绪化的行为,自己不能控制,不能体会到给别人多大的伤害和痛苦。而新来的同事刚来的时候会面临很多困难,这时情绪化地伤害他是雪上加霜,让他印象深刻,以后的关系很难修补。(p.123)”说得很有道理。张渊之挂在吴教授名下的博士生候刚、李卫东都在中文系升格的文学院工作,侯刚还当了院长。张门弟子,一统文学院。六十寿庆之后,张渊之教授看着新出版的《庆祝张渊之教授诞辰六十周年文集》,自知他的时代已经结束,以后要看弟子们作学问了。这种心态我可以想象,但过了六十就如此,尤其是需要积淀的人文学者,是不是早了些?
比张渊之老一辈的主要是候永昌教授。他是全国知名的国学大师,还精通西学,在牛津大学留过学。年轻时在东岳女师大英文系教书时,爱上了中文系学生袁芬。为追求她,专门写了一册的诗。后来袁芬嫁给了洋人。张渊之进北越大学得到候先生力荐,入职后对候先生谦卑恭敬,成了铁杆心腹。候先生书赠他对联
发警世良言
写传世佳作
横批
敬畏学术
就挂在张的客厅。候先生在八十年代最后一年驾鹤西行。他儿子侯刚正在被公安局通缉,其实躲在张渊之的家里安然无恙。候先生在上海参加学术会议时,到苏州寒山寺去撞钟。他奋力撞响了大钟,倒地不治。享年74岁。给学生留下的遗言是,“善待自己,及时行乐。(p. 23)”这与其说是经验,不如说是教训。
老一辈的还有中文系资深教授、著名的文学史家吴麦园。张渊之指导的前几个学生挂在他名下。老先生已经记不住自己学生,会议发言胡说八道,需要学生陪他下棋还耍赖。但他所说“看书要记下心得,那是你一生的精神财富,不要让它们随着时光流走,到头来一无所有。(p.81)”不无道理。所以我现在看每篇小说,包括不值得看的,都尽量写篇博客。当然,这种说法境界不高,有些老葛朗台的精神,更会被有“照相机般记忆力”的钱锺书那类高人不齿。
张渊之的同辈有他的对头,被他称为“胆囊”的刘摩,因为他色胆包天。读书时就追女生。研究生毕业留校时,居然强奸了追求未成的中文系系花余志玲。在中文系总支书记马如海的调解下,两人成婚。留校后,不改风流本色,既睡女学生,也骚扰单身的教学秘书,还在路上搭讪便衣女刑警被揍了一顿。当了副院长,差一点儿当了院长。最后翻船是在香港骚扰清纯女博士,还对媒体自我爆料,学校处罚他停招硕士、博士生8年,并停止所有国内外教学活动。
张渊之同辈的对头还有被他称为“酒囊”的范英俊。范嗜酒如命,因为酒桌上舍命喝酒,被校领导看好,比张渊之晚入职三年但晋升正教授还早两年。范教授体态富贵长相喜庆,其实为人阴暗。嘴巴功夫好,不仅能喝,而且能讲。尽管院长不喜欢他,他还是当了副院长,后来又当院长。后来有人在网上发帖子,揭露他买通期刊编辑还有其他似是而非的风流韵事。气得他肝病发作。还引得夫人吃醋,来学校大闹。范英俊借口身体原因,辞去院长,很快调离了北越大学。
“智囊”“胆囊”和“酒囊”之外,还有“阴囊”候华,能听张渊之发牢骚,但又被张看不起。候华是被破落地主勾引的还俗尼姑所生,单亲家庭长大。从小软弱。结婚后迷上《墨子》的“兼爱”“非攻”。后来妻子病逝,追求者不少,但他网恋认识个富婆,完全在人家掌控中。最后总算分手,从此再不谈婚论嫁。在张渊之六十庆典上,候送上华夏书局出版的专著《墨子精读》,也算是成了一家之言。
同代还有院长蔡波,英国海归。夫人儿子在北京。靠自己努力留校的教学秘书杨曼丽对他体贴入微,两人恋爱。夫人从北京赶来干涉,杨曼丽被迫调往他校。几年后在35岁时才嫁给位丧偶的李教授。经此风波,再加上经济负担重、脑力劳动强度大而且营养也不良,蔡波1994年搬入新居时病倒,1997年去世。
蔡波院长还算是张渊之的朋友,书记马如海则是他的对头。学哲学出身的马如海一直担任学院书记。年纪大了后,认了许多学生特别是学生干部为干女儿。想把其中一位介绍给自己的儿子,还住到家里,但儿子不同意。后来这个女孩子怀孕了,说是老马的孩子。马如海无脸见人,不顾挽留,主动申请病退了。
张渊之下一代的学者,首先要说研究生的开山弟子候刚,候永昌的儿子。在北越大学,候刚先与同学中的才女袁惠丽交往,但不欣赏当时的袁。袁到美国,嫁给了洋人。再看袁的作品和情书,怅然若失。一直暗中吸引候刚的姜晓莉如愿与侯刚谈起恋爱。被通缉中的侯刚出逃美国,见到了气质高雅的袁惠丽,惊叹丑小鸭变成白天鹅了。领会到“爱情所产生的美丽,不一定都是通过婚姻来实现的。思念和牵挂,一样可以带来终身的幸福。(p.64)”九三年回国时与袁惠丽挥泪相别。回国后恢复学籍,又到了张渊之门下。三十四岁的侯刚在论文答辩后与姜晓莉结婚,并留校工作。他学问好情商高,慢慢地当了学院院长。“回想自己由刚踏入北越的校门到现在掌门文学院这几十年的风雨。他想到自己的父亲在北越中文系和文学院的坎坷,想到自己的同学一个个在斗争中或倒下或胜利,进而想到自己在这夹缝中求取生存,从开始的如履薄冰到现在的如鱼得水,此间自己的改变和成长竟让他自己都不免惊奇。而在家庭中,他也摆脱了才子的习气,开始成为一个真正称职的丈夫。他同时也觉得,自己在斗争中已经逐步成熟起来。做一个合格的丈夫是需要智慧的,而做丈夫的智慧同样有益于事业。(p.112)”并且领悟到,“人生只是一次旅行,日常的生活不过是沿途的经历。(p.112)”连本来有些平庸的姜晓莉在共同生活中也提高了境界,不急功近利斤斤计较,而是认识到,“青春是最大的本钱,时光是最好的财富。人生就是马拉松,谁笑到最好,谁笑得最好。(p.116)”这对夫妻最后有一抹亮色,与其说他们找到了自我,不如说他们成功地构建了自我。
张渊之的另一位学生李卫东是来自西北偏远乡村的帅哥。1983年考入北越大学。于相貌平常但气质高雅的同届生物系学生袁惠梅(袁惠丽的堂妹)恋爱,并有肉体关系。毕业时,袁惠梅拿到全奖去美国读研。李卫东到北越市重点高中教书,一年后考取母校研究生,到张渊之门下,为应届入学的侯刚的师弟。袁惠梅到美国后与李卫东中断了恋爱关系,让他失魂落魄。李卫东在众人中领喊口号,把“要”与“不要”的对象喊颠倒了,居然有大半的人跟着喊错。为此他被收容审查3个月。硕士毕业后,继续读博士,挂在吴麦园教授名下,张渊之为其副导师。袁惠梅以回国看父母为名堕胎,李去机场接。两人再续前缘。经过犹豫,李卫东还是决定和袁惠梅结婚。“在爱情的路上,每个人都可能有过失。婚姻其实是一种妥协,有助于培养一个人的责任感和体谅他人的能力。(p. 96)”小说中候刚和李卫东对婚姻的理解都现实而明智。李卫东思维活跃,读博士期间,在核心期刊上发表了9篇论文,包括一篇权威期刊论文。毕业时,本来可以留校,但遭人算计,没有成功,去了北越理工学院校。到大学合并时才重新到北越大学。
算计李卫东的是他同学韦德。大厨出身(交接后勤处长升了厨师长,总抢先为书记吃饭买单当了食堂经理)的后勤处副处长,教育儿子韦德“不论是谋利还是复仇,凡事要在幕后处理。(p.83)”韦德颇有心机,挑拨李卫东与张渊之教授的关系,抢了留校机会。靠着投机取巧,破格晋升了教授。后来有被抄袭的教授举报,几经反复,最后被取消教授职称,并停招研究生。
读罢小说,发现小说中的“坏人”基本都没有善终。这仿佛落了因果报应的俗套,其实是反映了作者作为成功学者的信念,或许还有认知。从长期看,在统计意义上,学术界中最终胜出的首先是学问好与人为善的学者,其次是学问好但情商低的学者,而淘汰掉的是学问差又心怀恶意的学者。当然,天才或许不合通例。
小说中让我诧异的是,几个文学教授居然有那么多女粉丝,投怀送抱。估计这是八十年代前几年的事情,后来风气就变了。难怪有些文科教授煞有介事地要开展人文精神大讨论,外行俗人看来就是被忽视后的内心不平衡。当然,我不是文科圈子里的人,也许现在那些教授们女粉丝依然很多,只是外人不知道。如果是这样,那真是令我羡慕,现在改行文科有些晚了。还有就是文科刊物的编辑的学术权力。“目前在学术量化的考核体制下,手里有资源阵地的杂志编辑就是大爷,特别是那些所谓的权威刊物,听说发一篇论文都要请编辑们游山玩水,哪个高校不是以讲座、会议等形式把这些大爷当佛一样供养着呢?(p.143)”莫非文科期刊现在还没有同行评审制度?再说理工科的出版已经国际化了,办期刊的想要高质量的稿件是有求学界牛人。看来理工科和文科的职业化程度差别还是很大。理工科基本职业化了,与国际接轨,有些像竞技体育界,只是有些学科的水平比美国低些,人家是NBA,我们是CBA。文科还没有到竞技体育界的程度,只是娱乐界,以吸引眼球取胜。这是我一贯的看法,《理科和文科的学术界》,每当读到文科背景的学界小说时又想起来。
人们夸学界小说,往往比作《围城》,更高级些还有《小世界》。对许多小说而言,只是谬奖。《大学教授》倒是真有几分这个意思。首先,作者是成功的学者,对学术界的事情理解得比较透彻,而不是限于道听途说。其次,没有愤愤不平,不武断地下道德判断,那都是无知者的自以为是;对大学中人有同情心,因为理解而悲悯。最后,有幽默感,虽然文笔有些夸张;有些幽默,没有文科的常识还真不好懂。例如张渊之自夸而范英俊讽刺,就有个两人各写上下句的对子
打通中西马
吹破古今牛
被讥讽的张教授也得承认,“绝妙好对联(p. 43)”。要理解妙处,至少要知道何为“西马”。
顺便索隐一下小说中的北越大学到底是哪里。开篇说大学在河姆渡附近。河姆渡真实存在,在宁波境内,确实在古代越国的北方。但宁波并没有上世纪初就由洋人建校的大学。从学校历史看,美国基督教监理会1900年建立了存养书院,1901年有大学部,东吴大学堂(小说中称为北越大学堂)。或许北越大学就是东吴大学,也就是苏州大学。吴国被越国所灭,苏州也算是越国北部。苏州大学在1952年改为江苏师范学院,到1982年才改为苏州大学。小说中北越大学也改为师范学院。至于小说中说1958年建校的北越理工学院,就是1960年定名的苏州丝绸工学院,1997年与苏州大学合并成为新的苏州大学。因此推断,北越大学的原型就是苏州大学。
小说的时间有些混乱。例如,说候永昌先生在大学教授收入提高时已经退休,他逝世于八九年,在那之前教授收入都不高。又例如,说张渊之评上教授当研究生导师后,研究生开始扩招。研究生扩招开始于九五年,评教授时候先生还健在,应该在八九年之前。毕竟作者是中文教授,数字不是强项。另外,小说的环境过于封闭,国内外交流都很少。
作者朱志荣1961年生于安徽天长。分别于1983年和1990年在安徽师范大学中文系,获文学学士和文学硕士学位,导师王明居、汪裕雄教授。硕士毕业后留校任讲师至1992年,到复旦大学中文系攻读博士学位,导师蒋孔阳教授,1995年获文学博士学位。然后到苏州大学文学院从事博士研究,合作导师范伯群教授。1997年出站后任苏州大学讲师,1998年晋升副教授,到韩国全北大学任交换教授一年,2003年晋升教授并获批博士生导师。2007年初到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任教授、博士生导师,2010年到美国伊利诺伊大学香槟分校作访问学者,2017年入选教育部长江学者教授。研究方向为美学、文学理论和中国古代文论。有专著和论文集十余部,期刊论文两百余篇。《大学教授》是迄今出版的唯一小说。
附:已经贴出学界小说丛谈
今朝放荡思无涯—学界小说丛谈之《方方文集·白梦》(非学界故事)
休对故人思故国—学界小说丛谈之《悬空的十字路口》
艰难苦恨繁霜鬓—学界小说丛谈之《方方文集·白梦》(力学家故事)
“我们”与“我”及其超越—学界小说丛谈之《精神隧道(下):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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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1-20 09: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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