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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沅君的《春痕》1928年上海北新书局出版。收入《冯沅君创作译文集》(山东人民出版社,1983)、《冯沅君小说:春痕》(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和《陆侃如冯沅君合集(第15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11)等。本文引用的页码是《冯沅君创作译文集》。顺便一提,徐志摩在1923年发表过篇完全无关的短篇小说,标题也叫《春痕》。冯沅君的《春痕》篇幅不到三万字,是中篇小说。但出了单行本,所以就单独谈谈。《春痕》由女学者瑗如寄给她情人壁君的50封信构成,每封信以最前面两个字为标题。通信历时五个月,开始于1926年12月27日,结束于1927年5月20日。“以合摄影为定情之证,我也同意,我俩的恋史就此告一段落。(p. 153)”
《春痕》中那些信其实是由冯沅君给陆侃如的情书摘录改写。当时26岁的冯沅君在北京大学国学所作研究,23岁的陆侃如已经从北京大学国文系毕业考入清华大学研究院。陆侃如写给冯沅君的部分情书,当时也作为小说《小梅尺牍》连载于《文学周报》,男女主人公名字分别为小梅和素秋。从1929年第320期开始连载,刊出9次13封信,从1927年1月22日到3月7日,总共一万三千字左右。
小说有选自《九歌·少司命》的题记,“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作者引用清人笔记《西堂杂俎·九五枝谭》解释,“含喜微笑,窃视流盼,玉钗挂冠,罗袖拂衣:色中佳趣,有过于此乎?盖好之深者,以微词相感动,精神相依凭,必荐枕而成亲,待宛颈而为密者,皆形骸之论也。”
小时展现了一位有文艺气质的文科学者或者说有学者气质的文艺青年的生活理想。“我认为一个人固然要挺起脊梁作事,负责任,但世间还要优容一般有闲情逸趣的人,让他(或她)去‘愁’,去‘病’。他们能由愁病有了伟大的作品以点缀沙漠般的人间固佳,不然亦无不可,就他们的本身已是破除这冷酷的人间的空气。(p. 127)”“一方面企慕闲静清淡的生活,一方面尽点儿做人的义务—直接或间接对社会有些小贡献。这两方面并非根本不相容,但难得兼而有之。本来世间最难得的清福是:同知心合意的人儿谈谈古今奇文,看看行云流水,春花秋月,而且在另一方面又不是依赖他人,作人类的寄生虫。(p. 147)”在这种大道之下,读书不失为一种小技。“我虽然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在愁苦中讨生活,然而我仍然读书。我虽然认定人生没有意思,然而仍然努力工作。因为我认为读书是消遣岁月一法,所谓‘支离其心神’者也。因此,我愿你还是如前安心读书。(p. 120)”
伴随上述理想的,是淡然的趣味偏好。“谈话,写信,我均爱淡淡者;淡者有隽永之意,浓则除激动切急之情感外无余味矣。世间其他事物,如苦茗之与醇酒,牡丹之与梅花,墨画之与著色画,数者相较可见。(p. 128)” “我与人结交时,最怕的是当情谊最厚,结果不欢而散。(p. 123)”
正因为小说是由情书构成,因此非常散文化,没有完整的故事情节,也没有剧烈的情节冲突。事实上,小说中的情书都是在务虚清谈,没有什么实际的事情。很有些不食人间烟火的意味,此信只应天上有,云中谁寄锦书来?除了如前述谈人生理想美学趣味,还有谈诗论文,如“我对诗,主张七绝要风华宕逸,五绝要清警峭拔;前者要如美女簪花,临镜笑春;后者要如山中清溪,澄澈见底,其生冷冷。(p. 122)”具体的事情,只是后来议论了一下男友是不是出国,然后就两人一致同意定情了。小说行文雍容典雅,甚至被人指为“掉书袋”。我个人欣赏这种文笔。
关于大学里的情况,涉及不多,只是提到了教学。传闻有教师过劳死,但没有说是中学还是大学。“康某为家庭负担而拼命教书,竟死于教师休息室内。(p. 134)”女主人公课多时每天5节,“今晚因日间上课太多(计五小时),精神疲倦,不能再用脑工作,便看《创造月刊》消遣。(p. 140)”心情不好时,尤其觉得上课可憎。“她觉得人活着没意思极了?干燥无味的生活!可恶的天如此长,到了六点还有太阳!明天又要上课,说应酬话!(p. 143)”
最后八卦些题外话。冯沅君的退婚是忤逆其母亲意愿,那是《菤葹》中的主题。这里也涉及,“她害了她的双鬓斑白的老母,她害了那不能使她爱而至今犹希望破镜重圆的财主的儿子。(p. 135)”不算包办婚姻的未婚夫,冯沅君的两段恋情差异也明显。与王品青交往六年分手,与陆侃如不到六个月就定情了。在《辗转反侧》中已经说过,王品青分手后身亡当时引起纷纷物议,周作人专门写过文章《永日集·关于失恋》。与王品青分手的原因,冯沅君在给陆侃如的信中的解释,前男友“学问浅薄”和“志趣不和”。这封信没有收入《春痕》,作为书信体小说,另行发表。就是EPOCH MAKING(我翻译为《划时代》,其实是新旧男友划断),收入北新书局1929年的小说集《劫灰》。小说中主人公名称沿用了《小梅尺牍》而非《春痕》,男女主角分别为小梅和素秋。素秋在写给小梅的信中说,“在六年前,我是不知道‘爱’的,而且怕在异性朋友间发生‘爱’。但是,我的心肠是很热的,也可以说是颇有侠义之风,我要牺牲自己成全人家。某君虽然学问浅薄,但颇有才情,当时对我异常热,因此我想成全他,安慰他在人生途中所受的苦恼。不意数年朋友的结果,他处处负我的期望;我于此发现我与他志趣不合,我灰心之极!然而我自伤无知人之明,自寻这场烦恼,原想此生不再爱人,不想最近又遇你。(p. 111)”小说也写了前场恋爱的结局。“在我这喜和怕的境地中,有人拆了你的信,此信又为某君所见,他为之病了,终于移入了医院—他原来对我的爱情还未尽泯灭。已谢的花儿是不能复上故枝,我对他此时的状况,只有怜,没有当年的热情了—我自从感到他的志趣与我不合,我对他的热情就被灭心驱走了。(p. 112)”,其中“为之病”的“某君”应该就是王品青。顺便一提,《劫灰》中多数连学人小说也算不上,可能只有EPOCH MAKING和《林先生的信》例外,不准备在这个系列中谈了。
学界小说丛谈中已经说过好几位早期女作家的作品,包括陈衡哲、冰心、庐隐、苏雪林、冯沅君。说说自己外行的观感。陈衡哲的学界小说《开山之作》,虽说不上太高明,但确实是真正的学界小说。冰心无疑是重要作家,但小说并非是主要成名作,尤其是写学人的《去国》中诸篇是早期作品,在冰心小说中也非佳作。庐隐颇多产,但如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中所谓,“相当拙劣的短篇和长篇小说作家”。说过她的长篇《象牙戒指》,以后或许还说说中短篇小说集《海滨故人》。苏雪林后来以学者闻名,《棘心》是首部涉及留学生活的长篇小说。冯沅君后来专心学问,创作较少,小说集只有《菤葹》和《劫灰》,有些学生的故事;散文化的书信体小说《春痕》,应该算是出色的学界小说了,虽然作为小说或许比《菤葹》中的某些短篇逊色。夏志清所推崇的小说作家凌叔华几乎没有写过学界小说(至少我没有读过),她笔下多是旧家庭中的传统女性,虽然偶尔也有职业女性。不过,她是学界小说《英国情人》女主人公的原型。
作者冯沅君原名淑兰,字德馥,笔名淦女士、易安、大琦等。1900年出生于河南唐河的书香门第,其父是清朝进士,其兄是哲学名家冯友兰。1917年考入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就读。1922年毕业后考入北京大学国学研究所,并开始文学创作。1925年毕业,到南京金陵大学任教。1926年在北京中法大学授课,并在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从事古典文学研究。1927年秋到上海暨南大学和中国公学大学部任教。1930年秋,到北京大学国文系任教。1932年赴法国留学,考入巴黎大学文学院的博士班,专门从事古典词曲的研究,获得博士学位。1935年回国,应聘到河北天津女子师范学院任教。1938年起在战火中辗转避难,短期受聘迁往四川的武汉大学和中山大学。1942年在迁入四川的东北大学任教,后随复校到沈阳。1947年到青岛山东大学任教。1958年随学校从青岛迁往济南,任山东大学教授,据说是共和国第一位女性一级教授。1955年担任山东大学副校长。1974年病逝。
附:已经贴出学界小说丛谈
今朝放荡思无涯—学界小说丛谈之《方方文集·白梦》(非学界故事)
休对故人思故国—学界小说丛谈之《悬空的十字路口》
艰难苦恨繁霜鬓—学界小说丛谈之《方方文集·白梦》(力学家故事)
“我们”与“我”及其超越—学界小说丛谈之《精神隧道(下):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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