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虹影的小说《英国情人》,原名《K》,版本变化比较复杂,在附录中专门说。虽然我个人更喜欢修改前的《K》,本文所用的版本为春风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该版是《K》被禁止发行后修改书名重新出版的最早“洁本”。故事开始于1937年7月,男主人公裘利安·贝尔在马德里战场上死于佛朗哥军队的轰炸,遗书展示了1935年9月他到青岛大学的故事。其实也不是学界小说,只是发生在学界的性爱故事。来自英国牛津文人世家的裘利安·贝尔教授与诗人和文学期刊《青岛文学》编辑闵的婚外恋情,闵也是青岛大学文学系主任郑教授的妻子。两人刚见面时,裘利安27岁,闵35岁。
裘利安受聘到青岛大学教授英国文学,为期两年。到达后发现同事和眷属中只有文学系郑主任的太太闵姿色尚有吸引力。闵旁听他的课,后来在郑和闵单独宴请他时,郑有事离开,裘利安开始调情,隐约也感受到闵的性趣。闵去北京,临行前给裘利安她在北京的地址和小说手稿。裘利安也去北京,两人同游共枕。闵的床上功夫让裘利安有些招架不住,虽然他是已有过16位女友的风月老手。这个大概也像搞研究,低水平重复并不能增强能力。两人还一起体验了吸鸦片。回到青岛后矜持几天后,闵仍创造条件两人滚床单,他们有早上八点到九点的一个小时。闵只穿外面的旗袍到裘利安的房子,看着表上床,再及时回去。一段时间后,都有些乏味。闵希望找到他们关系的未来,其实就是走向婚姻,后来数次以死相逼。裘利安有些厌倦,无意与闵有性以外的关系。两人互相冷淡段时间。闵接待朋友亲戚等。裘利安分别与另外的美国女人和英国女人约会。僵持中,裘利安第一次说出爱着闵,但闵似乎不相信。情爱受挫,裘利安去川北找红军,想参加革命。没有找到,反而被革命的残酷性所吓倒,回到学校。他离开期间,闵尝试自杀。回学校的裘利安和闵同床共枕时,郑教授被仆人引到现场。裘利安没有表示有意与闵结婚,而是道歉辞职离开。情爱受挫,再次又驱使他走向革命。这次去了西班牙,参加马德里保卫战,一般认为是反法西斯战争的序曲。闵知道他必死,再次以自杀召唤裘利安。这次仍然灵验,但来的其实是裘利安的鬼魂。两人再度感受做爱,“他爱她,就像她爱他一样,他和她动作从未如此热情而狂野。他们一直在高潮里,四周是不断轮回的天地,是斑斓闪烁的河流,广阔和悠长。(p. 175)”最后以“给裘利安的诗”结束。
裘利安的形象比较俗套,基本就是真实人物Julian Bell的写实。有浪漫情怀的西方自由主义者,这派自由主义者,名气更大的或许是拜伦。追求个性解放,私人生活放纵,以此反抗英国清教传统和社会上层的伪善。他自己对闵这样说,“在他母亲怀着他时,他的父亲克莱夫·贝尔就和弗吉妮娅阿姨有事;母亲和罗杰成为情人,并鼓励父亲去追求她的女友。父亲大部分时间在巴黎、伦敦的这个那个情妇那里,但母亲在家里始终为他留有一卧室书房和起居间,满是母亲的壁画。他们相互关心,还是一对夫妻。母亲的终身男友邓肯·格朗特是个双性恋,男朋友来时,他就和男朋友睡,男朋友不来时就和母亲睡。他有弟弟昆丁、妹妹安吉莉卡,但安吉莉卡却是母亲和邓肯的孩子。(p. 27)”
闵的形象更有新意和特色,推测不是原型的简单摹写,而是有很大艺术加工和虚构。在作者笔下,“她实际上是两个人:在社会上是个西式教育培养出来的文化人,新式诗人;藏在心里的却是父母,外祖父母传下的中国道家传统,包括房中术的修炼。她一直没有机会展开她的这一人格,未料到在一个欧洲人身上得到试一下的机会。(p.67)”她27岁接受当时已经是大学教授郑的求婚后,因为床第不谐,婚后并不幸福,而且无法言说。“按新文化标准,她的婚姻是成功的——文学教授与文学家的结合,算是佳话。她若与任何人谈她的不幸,别人都会认为她疯了。(p. 67)”
小说不仅淡化了时代背景,其实大学生活也是虚写。但从仍可以看出当年大学教授的优渥生活。裘利安“他的住所竟是一幢独立两层德式小楼,前有庭院,后有花园。国立青岛大学每位教授都配有这么一幢花园房子。整个大学圈用了大半个树阴葱绿的小鱼山坡,绿瓦银墙,高低错落,面朝波光斑澜的海湾。(p.8)”他的收入,“在南京教育部副部长杭立武那里取到聘书,上面写着一年九百镑年薪(p.9)”,而且不用交税。按英国的战时汇率,英镑换算成美元,年薪是3600美元。当年的收入水平,“房租三十美元,两个仆人付得实在太高,就由于他们会讲点英文,二十五美元,而一般工人一年收入才十二美元。食品一个月不会超过三十美元。(p.10)”他只教9到12节英国文学课,收入比一般英国教授还高。裘利安可算位诗人,但并非职业学者,他的文学评论被他姨妈弗吉妮娅的出版社拒稿,让他清楚“虽然他在中国当堂堂皇皇的教授,实际上没有明确的专业。(p.102)”当然,来访的外国教授是学界的高端。低端也是挣扎在失业线上,如小说中信手写到的工作得而复失的代课教师。“新学期开始,学校已开始上课。找不到裘利安,刚请了一个代课教师。现在裘利安回来了,必须先安排辞退代课教师的事,然后裘利安马上就可以上课。(p.165)”
小说提到东方道家的“房中术”,对故事发展和女主人公性格都不可或缺。“房中术是男女双方的互滋互补,阴阳合气。男人只要他能学会这个对应方法,就会更有益,并非牺牲对方(p.67)”。与裘利安交欢用了房中术之后,闵的感受很棒,“几乎一直在高潮上,七八个小时飘浮在高潮上。……像风吹起的云一样飘在空中。这是我有生第一次。(p. 69)”或许房中术也有夸张的成分,“一动不泄,则气力强……再动不泄,耳目聪明;三动不泄,众病消亡;四动不泄……十二动不泄,那就通于神明。(p.67)”房中术主旨似乎是使对方快乐而自己长盛不衰。按照西方理性主义的传统,也没有那么神秘。“房中术的秘密,需要一种修养,一种超越世俗的情感?房中术就是爱情!当他爱到一定的深度,就自然会努力使所爱的人快感持久,而不是图自己痛快,有了这个动机,就能不泄,反过来自己也能持久。(p.167)”从道家的观念看,这其实也是万物的通例。如《老子》所谓,“反者道之动”,“既以为人,己愈有;既以与人,己愈多。”
值得注意的是,裘利安那样的西方人,对民国的西化知识分子有种批评甚至轻视的态度。“中国知识分子,从西方学来的自由主义,只是高谈阔论不准备实践的自由主义。他们缺少的就是把信念付诸于行动,甚至政治行动的能力。……郑面对侵略的‘冷静’,闵面对爱情的‘体面’,就是明证:中国还没有成熟的自由主义。(p.43)”他们不仅没有学到西方的长处,也轻易放弃了东方的长处。如闵的丈夫郑教授,“郑是全部西化的欧美派知识分子,非常崇奉进步,听都不想听道家的‘迷信’,房中采纳之术更是中国封建落后的象征。她暗中在行房事时,在郑身上试一下,郑像中了毒,躺倒一个月,试验完全失败。此后房事不仅少,而且似乎走过场。她只能用习房中术自我修身养性,得到性满足。 (p. 67)”
整个故事,似乎暗合于唐人吴融的七律《途中见杏花》
一枝红杏出墙头,墙外行人正独愁。
长得看来犹有恨,可堪逢处更难留!
林空色暝莺先到,春浅香寒蝶未游。
更忆帝乡千万树,澹烟笼日暗神州。
前两句调换顺序就更贴切了,“墙外行人正独愁”,“一枝红杏出墙头”。我本来想用“一枝红杏出墙头”作为该文标题,但该句诗宋人叶绍翁的改写更出名,“一枝红杏出墙来”。陆游则干脆用了原句另外成诗。现在用的标题也是宋人的诗句。
从小说艺术角度看,虽然我不是内行,还是觉得高于通常的学界小说。优点包括但不限于,故事叙述的节奏,种种暗示和必要的重复,以及自然流畅的语言等。值得注意的还有小说的叙述视角,始终跟着男主人公,除了最后的几首诗。从他的角度看外界,也展现内心感受。这往往是所谓“爽文”写法,但该书并不是。尤其是女性作者,这种写法就更不同寻常了。推测原因是男主人公的资料如遗书通信等更多些,这种写法加强了叙述的客观性。
小说背后的真实故事更引人注目。《K》中暗示得更直白,女主人公林是裘利安的第11位情人,武汉大学文学院院长程教授的夫人。诗人和作家凌淑华的先生陈源1929年起任武汉大学文学院教授和院长。他22岁就当了北京大学外文系教授,在教授任上曾与周氏兄弟等激烈笔战。尽管小说可以认为是纯属虚构,但凌淑华和裘利安的姨妈弗吉妮娅·吴尔芙的文字交往,完全是史实。凌淑华的英文自传性散文手稿在吴尔芙故居发现,并于1953年以Ancient Melodies(《古歌谣》)为标题出版。裘利安与凌淑华的风流韵事,见诸裘利安的信件,推测至少不是完全虚构。对两人关系,陈源肯定也在一定程度上知情。顺便一提,凌淑华与徐志摩的互为知己也是文学史中的佳话,但凌淑华烧掉了与徐志摩的所有往来信件,实情就无从确认了。小说中写徐诗人说闵将是“中国的曼殊菲尔(p. 24)”,当年徐志摩就是这样说凌淑华。据说凌淑华九十岁在京病逝前弥留之际,还念叨徐志摩,而不是陈源或裘利安。才华的益处,也包括能把有些尴尬变得唯美。
我对凌淑华和陈源都非完全陌生。读过他们的随笔和散文选集,都不止一本。事实上,我读过百余位现代(在文学史的习惯用法上,意味着非当代,就是五四之后四九年之前)作者的散文选集,以及十余位我喜欢作家的全集。最早知道陈源的名字是从鲁迅杂文中,属于鲁迅论战对手的“正人君子”之一。很晚才读了重印的《西滢闲话》,包括陈源的论战文章,也算兼听则明。硕士的同学王多曾着迷凌淑华的散文。我们一起去张家界开会时,他带本她的散文选,强力推荐。当时直觉比较一般,没有读。后来读了些,觉得还可以,但真也算不上特别欣赏。
小说作者虹影本名陈红英,1962年出生于重庆。高中后就读某中专学习财会专业。短暂工作后成为自由作者,发表诗歌和小说。1989年在北京师范大学鲁迅文学院和复旦大学作家班进修。1991年去英国,同年与英国伦敦大学东方学院的华裔教授结婚。2000年起侨居北京。2003年与华裔教授离婚。2009年与英国作家结婚。作者多次在国外获奖,或许是国际声誉最高的用汉语写作的女作家。她的代表性小说《饥饿的女儿》和《好儿女花》都有很大的写实传记成分。
附录:《英国情人》版本演变
《英国情人》原名《K》。《K》最早在1999年由《联合报》选摘,同年尔雅出版社出中文繁体字版。2000年《K》节选(删去约5万字) 刊载于《作家》第12期。2002年花山文艺出版社出了简体字版。因凌淑华和陈源之女起诉名誉侵权被法院禁止发行,后上诉到省级高院后与原告和解。修改后以《英国情人》为名由春风文艺出版社在2003出版。作者标注,“1998年12月完稿”,“2001年春修订”,“2003年7月重新修订”。
修改主要是人物名字和故事地点。男主人公仍然是真实人物Julian Bell,原来译名朱利安,修改为裘利安。女主人公名称改变最多。首先,代号由写实的K(第11位情人)改为虚构的Q(第17位情人),名称由林(与凌的韵母前后鼻音不同)改为闵(与凌的声母)。男二号姓氏由程(与陈的韵母前后鼻音不同)改为郑。故事地点有陈源夫妇执教过的武汉大学改为青岛大学,包括校园里的珞珈山改为小鱼山。这种替换,有时候导致文意不通。例如“他突然想起,Q,就是‘神州古国’,中国古称Cathay的词源Qitai,他命中注定无法跨越的一个字母。(p. 172)”这完全不对了。Cathay是古称契丹(Kitaj) 的英文转音,因此词源是Kitai,如《K》中所写,而没有什么Qitai。关于当年时局的一段话也不通,“战争的火焰从北向南延续,青岛成为战时动员的基地。海湾四周全是轰轰烈烈的抗日浪潮,校园里更是闹得天翻地覆。(p. 173)”原文没有问题“战争的火焰从北向南延续,武汉成为战时动员的基地。两江三镇全是轰轰烈烈的抗日浪潮,武大校园里更是闹得天翻地覆。”地理上的修改也有遗漏,如“邻省四川(p. 145)”可以说武汉所在的湖北,不能说青岛所在的山东。我更喜欢修改前的《K》,不仅是因为有更多细节,而且也更符合作者本意。
修改版出版后,有多家出版社再版,例如山东文艺出版社(2005)、现代文艺出版社(2009)、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1)等。2017年的四川文艺出版社版,题目为《K—英国情人》,仍是修改版,但把Q换回K。《K》被翻译成多种语言出版,如荷兰语(Meulenhoff, 2000)、瑞典语(Norsedts, 2001)、英语(Marion Boyars, 2002)、希腊语(Metaichimo, 2004)、意大利语(Ganzanti, 2005)、斯洛文尼亚文语(Ucili, 2005)等。
附:已经贴出学界小说丛谈
今朝放荡思无涯—学界小说丛谈之《方方文集·白梦》(非学界故事)
休对故人思故国—学界小说丛谈之《悬空的十字路口》
艰难苦恨繁霜鬓—学界小说丛谈之《方方文集·白梦》(力学家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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