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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非的《月落荒寺》最初发表于《收获》2019年第5期,同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本文引用页码是出版的单行本。故事发生于北京,男主人公是全国各地奔波讲学的北京某理工背景高校公共政治课教授。从四年前男主人公离婚时,1990年出生的儿子十四五岁推断,故事发生在2009年前后,最后又有个发生在2016年的尾声。
故事开始时,吃了抗抑郁药物的林宜生教授,在与同居女友楚云约会时昏昏欲睡,恍惚间看到楚云接了电话就匆匆离去。此后楚云就了无音讯。随后补述了林宜生职业之路,与妻子白薇婚姻的破裂,楚云非常偶尔地走进他的生活,并努力成为他儿子的好朋友。回到原来的时间线上,儿子出国留学,见到了生活很不如意的母亲白薇。林宜生辗转得知楚云被人绑架,被不可治愈地毁了容。最后在音乐会上,楚云暗中见了林宜生后,独自离去。七年后,已经结婚的林宜生见到了结婚有孩子的楚云,仍然用深色头巾遮住大半个面庞。通过这个离奇但本质上并不复杂的故事,展示了几个北京中产者的故事。
男主人公林宜生出生于苏州。本科在南京学哲学,并有古文基础,大二起就参与古籍整理。硕士学西方哲学史。博士又研究老庄王阳明和佛学。毕业后,为远离母亲,从南京到北京,就职于海淀东升乡一带的没有哲学专业的理工科背景大学,在马列教研室工作,教两门公共政治课。因讲课大受欢迎,全国各地飞来飞去讲课。挣钱买了北京海淀褐石园的花园洋房(估计现在要三千多万),换了车。妻子离开他之后,他对自己的生活有所反思和调整。与儿子的关系大为改善,并按儿子的期望,资助他去美国读本科。在为儿子找英语家教时认识了楚云,后来两人同居并准备结婚。不料楚云突然失踪。正所谓,“大凡美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玻璃脆。”多方寻找,虽然没有见到面,总算弄清楚了事情的原委。
林宜生总体上属于老派的读书人。虽然他在技术层面游刃有余地与这个世界周旋,但内心深处或许并不能完全适应社会的变化。抑郁症可能就与这种不适应有关。抑郁症的病因,至少部分是“黄山那件事”。在黄山无名荒寺旁的月夜里,林宜生对风骚性感主动表白的赵蓉蓉动了心,虽然在他自己的回忆中后来控制住自己急剧膨胀的欲望。但他的心理医师并不相信,“你和她到底搞没搞,不用告诉我。既然你们两人都存了那份心,说实在的,搞与没搞,结果没多大区别。(p. 142)”赵蓉蓉是他交往圈子里朋友查海立的妻子。查海立突然病故,在遗体告别仪式前一天帮忙订购花圈时,赵蓉蓉还在问林宜生是否记得那座月光下的荒寺。这让林宜生更为内疚。心理医生开导他,与朋友妻子的暧昧与朋友的病故之间的关系只是他个人想象,“大凡得抑郁症的人,一般来说,想象力都极为丰富。(p. 142)”心理医生对社会的变化有更深刻的认识。“所谓的纯洁,恰恰是农耕时代的产物。随着农业文明行将就木,‘我们实际上只剩下了两个选择:要么发疯,要么彻底放弃对于纯洁的幻想,说服自己接受并适应这个自我分裂、混乱而无趣的世界。(p. 143)”我觉得这种说法很有道理,毕竟“心理疏导的最终目标,不是让你忘掉这件事,而是在任何时候想起它,都能坦然面对,就像它压根就没有发生过一样。(p. 143)”此外,林宜生有自己的职业操守。“算不上一个洁身自好的人,在为人处事方面,也并非完全不顾及起码的人情世故。但在多年前,他为自己定下了三个不能通融的原则,或者说,三个不能触碰的底线。不接受任何学生的请托,正是其中之一。(p.144)”另两个底线小说没有写。面对心理医生的请托,他正考虑是否适当让步,医生自己却抱怨着“你看来真的病的不轻”而放弃了。回家后,林宜生扔掉了医生为他开的新药。林宜生是老派的文化人还表现在他对科学家的态度。“对科学家一类的人,总是感到有点畏惧,甚至怀着一种淡淡的敌意。他知道这种敌意是非理性的,因而时常为此自责。(p. 71)”
女主人公楚云是神秘但有亮色的人物。其名字令人想到《红楼梦》中史湘云的判词,“展眼吊斜辉,湘江水逝楚云飞。”她出生在山西临汾,刚出生便被父母遗弃,也是另一种形式的“富贵又如何?襁褓之间父母违。”被一位矿主收养。根据算命先生的判词“楚云易散,覆水难收”而取名楚云。养父母对她很好,在她表现出对钢琴的喜爱时,就从北京为她买了三角琴。后来养父在处理事故时死在矿井里,其实是被人害死。家里败落,五年后养母去世,临终让自己的亲儿子把楚云当成自己的亲妹妹。这位哥哥对楚云很好,后来成了黑帮老大,称为辉哥。送楚云到美国留学。临别时,告诉她,她的本名叫大双,可能还有个妹妹小双。她在美国时,看报纸知道她哥哥被枪决。楚云回国后,在新东方当教师。林宜生为儿子请英语家教时,请的教师怀孕而推荐了同事楚云。但林的儿子坚决不上课,林宜生请楚云吃饭,解释不请她的原因并道歉。两人因此认识,随后开始交往。除美貌(与赵蓉蓉难分轩轾)和年轻(比林宜生小21岁)外,“笼罩在她身上那层神秘的氤氲之气(p. 36)”更让林宜生着迷。他儿子则觉得 “她从外星空来到地球上,执行特殊的使命。(p. 92)”当然,楚云文学艺术修养都颇高,与林宜生有精神层面的交流。她最喜欢白居易的两句诗是“假使如今不是梦,能长于梦几多时。”这是挺偏门的白诗,至少我之前都没有读到过。楚云最初的性经验是与文质彬彬的钢琴教师,刚到美国时莫名其妙与人上了床。一度有波多黎各籍男友。宜生楚云同居后,儿子与楚云关系也变得很好。
其实被枪毙的辉哥并没有死,最后一刻有人顶替,只是换个名字活动。他一直在暗中关注楚云,她也似乎感觉到哥哥的存在。在楚云失踪一年前,辉哥感觉到危险逼近,因此现身与楚云见面。但楚云还是被人绑架。为问出辉哥所在,楚云的整张脸都被刀片划烂。侥幸生还后,多次整容手术也不能修复。应林宜生强烈要求,辉哥安排楚云与她在音乐会上会面。但楚云临时决定只看看他,没有让他看见就彻底离开,“人面不知何处去”。临别时留下最后的话,“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可更改的行程和死亡。(p. 202)”尾声在七年后。男主人公陪着妻子(没有说是不是白薇)去老家苏州的司徒庙还愿时,与丈夫女儿一起的楚云先认出了他。“过来这么些年,他们各自的生活中,都发生了太多的事。意外的相遇,让两人百感交集,竟一时找不到话说。(p.206)”不管怎样,楚云嫁给了木讷厚道的老实丈夫,有了五六岁的女儿。顺便一提,在格非更早些出版的小说《隐身衣》(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中,女主人公是毁容女,他有个黑社会哥哥。没有提到毁容女的名字,应该就是楚云,与制作音响设备胆机的主人公结婚生子。那个故事应该发生在楚云离开林宜生的一年内。她的哥哥仍用《月落荒寺》中的化名,丁采臣。在《隐身衣》中,丁采臣自杀了,从妹妹的生活中消失,至于是否真死了另当别论。或许以后也会说到《隐身衣》。
女二号是男主人公的前妻白薇。就性格和价值取向,都接近西方的“白左”。 “白薇曾在波士顿的费正清中心待过三个月,紧接着又被学校派往日本的岩手大学,做过一年的交换教师。回国后她就像变了一个人,神神道道,愤世嫉俗。(p. 5)”刚晋升副教授白薇的在学校讲“现代汉语”和“语法史”时,班上许多学生都去听加拿大来的大教授派崔克(其实是位年轻教授)的《现代语言学》课。她也去听了一下,确实比自己熟悉的高明。两人的交往很快就有了暧昧的成分,洋教授动手动脚。“她很快就为自己找到了一个顺从派崔克的理由。那就是自由。因为在所有的价值序列中,自由所代表的价值至高无上,不仅高于无用的‘纯洁’,也高于令人乏味的‘忠贞’以及假模假式的‘责任’。(p. 123)”在被林宜生撞破两人云雨时,拒绝了挽留,坚决地离了婚。带走了家里账上的所有现金三百万,把房子和儿子留给了林宜生,因为派崔克离婚时,前妻生的三个孩子都跟了他。白薇嫁给派崔克并一起去滑铁卢不到一年,派崔克自称酒后与来自沈阳的中国学生上床,不得不与她离婚。白薇当时怀了孕,离婚后还是生下了孩子。随后她曾与金发邮递员同居。一直没有固定的工作。
后来当儿子从美国去看她时,已经嫁给年纪大很多的退休汽车工程师。她对到访的儿子说,“虽然她出国后不久,就因‘种种原因’与派崔克分手,目前的生活也不尽如人意,但她从来没有后悔过当初的选择。事实上,离开北京来加拿大生活,是她一生中做出的唯一正确决定。(p. 130)”但她对“不后悔”的强调,让他儿子听出了相反的意思。“对于母亲这样一个生性高傲的人来说,放弃自己的教授职称和学术研究,依靠一个年老工程师的退休年金度过余生,她内心的痛苦和煎熬是不难想象的。(p.131)”在同去的儿子女友看来,“白薇的衣着装束十分俗气;身上的香水味道也很劣质,更本不像个知识女性;日子过得急急巴巴,一看就是个失败者;一心盼着中国倒霉,人格扭曲,心理极度变态…….(p. 131)”儿子女友能这么说,因为她是富二代,不论中国外国,似乎都是Money talks. 随着境内生活水平的提高,中上层人士似乎有足够的资本睨视海外华人,至少在物质方面。
小说还写了另外几对夫妻,有官有商。林宜生的大学同学周德坤,从中央新闻社辞职成了艺术策展人,她的妻子陈渺儿是个心思单纯头脑简单的全职太太,平时炒股。周德坤性耽猎艳,与赵蓉蓉和家中的保姆都有染。官员李绍基,两家同时生孩子,因此认识。一度官场失意,用各种方法消遣,后来重新得志,有望上副部,马上就恢复了常态,“自信、沉稳且深不可测(p.150)”。 周德坤介绍位神神秘秘职业不清楚的査立海心脏病猝死,他的遗孀是赵蓉蓉。林宜生把楚云也带入这个圈子,但她总是即若即离。
小说的景物描写很有诗意。例如写荒寺音乐会中演奏德彪西《月光》时,“老槐树巨大的浓荫中,透出一片清澈的晴空。一轮皎洁的圆月,褪尽了暗红色的光晕,升到了厢房的灰色屋脊之上。当舒缓的钢琴声从黑暗中传出时,躁动和喧响很快就安静下来。湖面上笼着一层淡淡的青岚,秋荷叠翠,烟波浩渺,杳然不见其际。在缥缈迷离的琴声中,丝丝缕缕的云翳,缓缓掠过老树的枝丫,把月亮那皎洁的银盘,擦拭得晶莹透亮。(p. 200)”音乐会结束后,也是小说故事(除尾声外)结束时,“圆月高挂于正觉寺的山门之上,照亮了绮春园蓊蓊郁郁的废墟。空明流光,树影在地。微寒的秋风掠过湖心,细碎的波光,从残荷败叶中层层叠叠地漫过来,无声地荡拂着岸边的沙地。(p. 204)”
虽然男主人公是教授,但小说更多地是反映包括教授的中产阶级在学界外的生活,真正与学界有关的情节较为有限。但小说开篇不久就简要叙述的主人公名师之路还是有些普适性和启发性。首先是苦练内功。“为了对付那些上课爱打瞌睡的本科生,林宜生慢慢地琢磨出一套足以让学生憋着尿舍不得上厕所的教学方法。他主讲的一门必修课,几乎年年都被学生评为‘最受欢迎的课程’,他本人也三次获得了校级‘优秀教师’的荣誉。(p.9)”对他的教学,暗中旁听过林宜生一次课的黑道巨擎辉哥这样评价,“你在课堂上给学生讲解《共产党宣言》。说实话,那堂课,让我深受教益。看来,教授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当的。要是早一点有机会听你上课,说不定我也会成为一个马克思主义者。(p. 155)”当然,辉哥本来就敬佩马克思,能一字不错地背诵《共产党宣言》的段落。通往成功的路上总会有阻力,因此需要定力。“毕业于飞机发动机专业的教研室主任,多次将他叫到办公室,不客气的警告他,给百分之五十的学生打出九十分以上的成绩,不符合教务部门的相关规定。再说了,政治课毕竟不是哲学史,‘你的政治课里塞进去那么多的顾炎武、王夫之、卢卡奇和斯蒂纳,合适吗?是不是有点舍本逐末?’(p.9)”“他获得的荣誉越多,教研室主任打量他的眼神就变得越犀利。(p.10)”早期的努力顺应时代满足需求就会兑现。“到了新世纪,随着各类培训机构雨后春笋般地在全国各地出现,林宜生终于迎来了他咸鱼翻身的大好时光。不论是在大学,还是在职业培训公司;不论是政府项目,还是企业委托,任何形式的培训班都少不了传统文化课。这些课程通常被冠以‘中国传统文化’、‘儒家思想与现代企业制度’、‘佛理与禅修’等名目。不论何种课程,林宜生总有办法让听课的政府官员或企业老总时而乐得合不拢嘴,时而正襟危坐,目眩神迷。(p.10)”此后就名利双收,而且原来那些阻力也变得微不足道。“他半天的课酬很快就涨到税后八千。到了年末,各类培训机构照例给他送来家乐福或麦德龙的购物卡。宜生从中分出一部分,转赠给教研室主任。后者看他的眼神从此变得胆怯而温柔,且充满了敬意。(p. 10)”当然,成功总是有代价。“每年将近一百万的讲课收入,也让他付出了相应的代价。一年之中,林宜生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奔波于全国各地。精神和体力的双重透支,使他早年已治愈的失眠症死灰复燃。(p.11)”而且常年奔波,被忽视的妻子红杏出墙。
小说的标题“月落荒寺”,并非出自华夏古典诗词。直接的出处,德彪西《意向集2》中表现月光的曲子的标题的一种汉译。小说中还附了曲谱。乐曲我没有听过,听过也未必听得出来,据说风格是清冷散淡哀矜。这个出处除了说明楚云的音乐修养外,我没有看出与小说内容的关联。小说中也写了具体的荒寺,圆明园的正觉寺遗址,其实,在小说所写的年代2009年,遗址上已经重修了庙宇。荒寺是写实,月落是种象征。荒寺的音乐会上,有旅法音乐家专程从巴黎来演奏德彪西《月光》时,“一轮明月恰好越过正觉寺的废墟,准时升至四合院的树冠和屋脊之上(p.200)”,那是主办者精心安排的结果。另外还有林宜生与与赵蓉蓉疑似出轨也发生在黄山荒寺旁的月夜。
更广泛些,或许作者用月落荒寺的意向象征时代的精神状况。当代人心灵荒芜,一切美好的都将逝去甚至毁灭。当然,月落荒寺的意象,也可能是种拯救。就像在荒寺月光下的音乐会上,所有人“都沉浸在同一个旋律中,恍如梦寐。……不论他们平日是踌躇满志、左右逢源,还是挣扎在耻辱、失败和无望的泥潭中艰辛度日,所有的人,都凝望着同一片月色溶溶的夜空,静默不语,若有所思。……这个被音乐提纯的瞬间,所呈现的正是存在的奥秘:一种无差别的自由、安宁与欢愉。(p.200)”
顺便一提,初看到《月落荒寺》,有似曾相识之感,德彪西的音乐我没有听说过。后来看到丁采臣,想起了出处。《聊斋志异·聂小倩》开篇便是荒寺明月。兰若寺“蓬蒿没人,似绝行踪”,而“月明高洁,清光似水”。其中的主人公宁采臣,就是有房屋(宝字盖,也可以引申一下,就是有家)的丁采臣。
作者格非,本名刘勇。1964年出生于江苏丹徒。1981年考入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1985年毕业留校任中文系助教。1987年晋升讲师,1994年晋升副教授,1999年晋升教授。2000年获得文学博士学位。2001年调入清华大学。现为清华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文学创作与研究中心主任。创作的学界小说还有已经谈过的《欲望的旗帜》和《春尽江南》以及尚未谈的反映当代知识分子生活的中短篇结集《不过是垃圾》(包括《不过是垃圾》《蒙娜丽莎的微笑》《苏醒》《打秋千》),广义些还有《隐身衣》。
附:已经贴出学界小说丛谈
今朝放荡思无涯—学界小说丛谈之《方方文集·白梦》(非学界故事)
休对故人思故国—学界小说丛谈之《悬空的十字路口》
艰难苦恨繁霜鬓—学界小说丛谈之《方方文集·白梦》(力学家故事)
“我们”与“我”及其超越—学界小说丛谈之《精神隧道(下):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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