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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我不往》发表于《当代》2022年第3期,据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了单行本,但我没有见到。小说标题典出《诗经·郑风·子衿》,小说用该诗全文为题记。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该句字面意思为“就算我没有去”,全诗表达了对情人的思念和对没有音讯的抱怨。目前的标题可能是强调男主人公的“有所不为”即“不往”。作者在小说后的“创作谈”中称,“小说的题目改变过好几次,从《亲爱的生活》,到《子衿》,到《纵我不往》,每一个名字都和小说主题有关,但侧重点有所不同。”从标题典出看,似乎是爱情故事,其实不完全是。虽然确实有相当的笔墨写男女主人公的异国恋,仍不失为标准的大学职场故事,尤其是与非升即走的规则有关。或许更直白但贴切的标题是“纵我不升”,当然这样就没有典出更没有诗意了。故事比较写实的部分发生在内地省城的一所地方高校,还有想象的部分在庐山脚下的一所二本高校。故事的时间在2015年博士毕业男主人公6年期非升即走聘期的最后一年半,就是2019年到2021年,还有个尾声发生在5年后。
小时的故事比较简单,以青椒季尧为中心展开。职场线索上,在省城三流高校人文学院中文系任职的文学博士季尧,“属于不搞科研的—既不爱发表论文,又不爱申报课题,虽然也搞搞研究,却是当爱好搞的,基本是自娱自乐式搞法。(p. 84)”他以较为独特的方式致力于的他所理解的教学,主要是帮助学生读书。系主任老尚理解和赞赏季尧的单纯,想利用他为自己增加政绩,同时也是为季尧晋升增加砝码。鼓动季尧当留学生戏剧社指导老师助力国际交流学院胥院长热衷文化走出去工程,把季尧的非正式的读书会体制化并邀请强调情怀的教学副校长参加。这两件事情都被季尧拒绝,惹得主任不快。虽然有学术大牛章培树教授的力挺,在非升即走的最后一年仍然没有晋升。不得不离开那所三流高校,到庐山脚下的新办二本任教。那所富有诗情画意的大学生活全然出于想象,如同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 现实中的大学在对季尧而言就是“暴秦”了。“寻得桃源好避秦,桃红又是一年春。”世俗意义上,季尧是职场的失败者。学校由一本降维二本,城市则离开省城。“城市决定财富。现在中国人的价值,不在于学问,也不在于人格,而在于城市。你处在什么城市,你就是什么身价。(p. 90)”情场线索上,季尧长相很好虽然有些单薄,风度也好,“既没有……那种过度社会化的油腻世故,也没有小地方那种拘谨小气(p. 25)”。最初是长相“子之清扬,扬且之颜也”的师妹对他有些意思,但好事未成甚至都没有开始,师妹嫁给卖吸尘器的电商,成为养尊处优的全职太太。然后是奉父母之命与母亲同事的女儿苏荣珍相亲,苏荣珍在省城的妇幼保健医院医生,已经是副主任医师,即将晋升主任医师,而且在看房买房。她在实习期间与位有家室的主任有婚外关系,后来主任力不从心两人分手。苏荣珍和季尧的交往其实有些像《围城》中的苏文纨和方鸿渐,女方主动,男方开始无可无不可地敷衍,拖不下去了临阵脱逃般地拒绝。第三位就是女主人公,来自日本的留学生香奈喜,言语温柔,举止典雅,但是非常有主见也很果决。看中季尧后,如孙柔嘉般“千方百计”让他入彀。她以华夏传统的方式请闺蜜传书表白,季尧以师生不宜恋爱为由拒绝,她先退了学,与季尧终成眷属。在尾声中已经生了一儿一女。真可谓职场失意,情场得意。
前面所用“三流”和“二本”都是小说中的原话。“一本”和“二本”与高考招生有关,是正式的说法,虽然有些高校既有“一本”又有“二本”。我自己读的就是“二本”。 “三流”并非是正式的说法。推测是非985非211也就是现在非“双一流”建设的一本大学。我自己读的本科最好也就是三流,或许是四流。季尧的导师在他毕业时要去“那所三流学校”,就很不以为然。“那种地方高校,……学术资源匮乏不说,行政风气又不好,课又多,学校把年轻老师当民工使呢,总是像包工头一样最大限度地剥削年轻老师的剩余价值。所以用不了几年,年轻人的学术兴趣和意志就被拖垮了。(p. 89)”如果不是“一本”,可能就在“三流”之外了,例如“二本”可能就是“四流”,“三本”只能是“五流”了。
在总体上不复杂的故事中,塑造了男主人公季尧这个正面人物,似乎是作者所有小说中最正面的形象。他热爱知识,每天晚上九点到十二点都在读书;也乐于与学生分享知识,不论是在课堂还是课后的读书会。尊重学生的想法,既鼓励和欣赏有独特想法的学生,也有同情心善待学习非常吃力的学生。对世俗功利无所挂怀。他为每届学生开的必读书目都以《约翰·克利斯多夫》或《巨人三传》,上课时写,“世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那就是在认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p. 21)”他所向往的无疑是罗曼·罗兰意义上的英雄主义者。这或许更是“虽不能至心向往之”。本质上,季尧与他当中学语文教师的父亲一样,是那种“清风徐来,水波不兴”散淡被动的人。也有人性的弱点。“可见男人,哪怕是季尧这种自命清高的男人,都虚荣得很,念念不忘的还是别人对自己的赞美。(p. 54)”最后不升而走,似乎也谈不上为理想奋斗的壮烈牺牲,只是被现实裹挟的无可奈何。小说中他那幸福的婚姻,其实也非他自己努力所得。“在两人的关系中,一直都是香奈喜主动呢—香奈喜来旁听他的课,香奈喜来参加读书会,香奈喜请他去指导《薛宝钗的扇子》,香奈喜让Isabella鸿雁传书,香奈喜毅然决然地退学,香奈喜回日本宣布她的恋爱。(p. 93)”这种描写属于华夏男性作者在两性关系的主流笔法,如《聊斋志异》中的女鬼或狐女见了穷书生便自荐枕席还能排除一切障碍,虽然作者是女性。这种婚姻不仅是生活的幸福,甚至也可能是生活的拯救。使得季尧有了“道不行,乘桴浮于海”的可能性,就算他是中文博士不肯走,他的后代也可以走。我个人并不太看好季尧,行为上类似于方鸿渐,“不讨厌,可是全无用处。”我自己差不多也是这样。只是不够帅,没有被女学生拿下;年轻时也酷爱《约翰·克利斯多夫》,通读多遍,与想象中的命运搏斗;相信“人类之所以比别的物种更高级,是因为不屈从,人是因为有反抗精神而成为人的,不像别的物种会屈从于自然和生物命运(p. 29)”;那种十二点前“我和书周旋”的习惯保持到结婚之后,太太常回忆当年她半夜醒来时总看到我还坐在书桌前。作为“不讨厌,可是全无用处”的人,不得不承认,比起那些风飞云起的弄潮儿,“可能俱是不如人”。这也应该是那些过着波澜不惊书斋生活者的平常心。
小说中的其他人物或许更有意思。老一代有系主任老尚和元老章培树。老尚其实是不错的基层领导。虽然他没有自己的理念,过于热衷,但他世事洞明,人情练达。“阅人无数,见多了前倨后恭,更见多了前恭后倨。一个人之前可以多卑躬屈膝,之后就可以多趾高气扬。(p. 33)”对不威胁自己的人多少有些善意,至少没有恶意。他个人甚至有些喜欢季尧“老尚喜欢,谦虚,低调,不像司马、朱臾之流目中无人,也不像鲍小白、何况之流成竹在胸,而是适当的困惑。(p. 47)”一直是尽量帮忙,虽然不被季尧所需要和欣赏。他上课不迟到不早退、点名和强势掌控课堂,现在多数人可能认为是优点。老尚体现着精致的庸常和粗鄙的快乐,至少是为害不大。与季尧的关系,也体现了职业化学界的偏好的利害化。季尧的困境主要不是得罪了具体某位领导,而是他没有体现领导层“政绩”所需要的“产出”。系里另一位元老章培树是没有行政职务的成功学者。“章培树现在可是名利双收,陶渊明的“不为五斗米折腰”的清誉和气节有了,五斗米也有了—还远不止五斗米!那些课题和项目动不动就几十万上百万呢,还有这所大学那所大学请他去做学术讲座的钱,哪一回不是几千上万地拿?(p. 69)”或许现代大学与传统的大学最简单的区别,就是现代大学中有不担任行政职务的成功学者,而传统大学没有。章培树或许正因为不是领导,相对超脱,更能欣赏有书卷气的季尧。两位元老都有按照各自理解的幸福家庭。
小说写有多位不同年龄的高校教师,有些笔墨很简约,却形象鲜明。这里只说与季尧交往最多的何况,以及他的对手鲍小白。何况是比季尧晚一年入职的同系古文献教研室青椒,鲍小白的年资似乎没有明确说,但推测入职更晚。季尧与其他同事都若即若离。“不走近的坏处是不能成为朋友,好处是也没有成为敌人。(p. 15)”本来何况宿舍住季尧对门,但何况结婚后搬走,住对门的是离异的哲学系孙老师。何况比季尧更成熟更世故,“季尧喜欢私底下的何况。总能看他之不能看,能言他之不能言。虽然他言的时候,有时言无不尽,有时也会有所闪烁,或者用他自己的说法,会留一点点白。(p.46)”例如,何况说,“语言是一个复杂的表意系统。领导之所以喜欢长篇大论,不是你理解的炫耀口才那么简单,它有更深刻的含意。就像古代官员的官邸和官服上的纹饰。官衔越大,官邸就越深;官衔越大,官服上的纹饰就越复杂。一进门就能看见内室的那是平民百姓家,一开腔就说明意思的那是平民百姓。(p. 46)”何况尤其讨厌其实与他处于相同生态位的鲍小白,“这个女人总是让他心情不好。一会儿又发表论文了,一会儿又拿国家课题了,一会儿又请导师或哪个师兄过来做学术讲座了,几乎没有消停的时候,让人焦虑。(p. 84)”“后来季尧有点明白过来了,估计是出于同类相斥的原理。从某个意义上来说,何况和鲍小白是一类人,都属于中文系的精英人物,学术带头人,‘215’人才—‘215’人才是主管科研的李校长亲自抓的一个人才奖励计划,一年奖励十万呢,全中文系也就他们两个。朱臾因此说他们俩是中文系的‘金童玉女’。如果要说有什么不同,也就是一高调一低调而已,鲍小白是高调的精英人物,何况是低调的精英人物。鲍小白喜欢到处搞讲座喜欢开会发言,何况不喜欢搞讲座不喜欢发言。鲍小白喜欢出风头,何况不喜欢出风头。也就是这种区别而已。(p. 84)”本质上,他们都是“与时俱进的人,会比别人更敏锐地捕捉到这种变化,并且实现历史意义的转型 (p. 83)”。在尚主任看来,“鲍小白能干,或者说拿得出手,风度举止有一种见过世面的落落大方。所以不论学校的大小领导,还是从外面请来的大牛学者,对她印象都很好。(p. 36)”校长要听季尧的读书班,季尧不肯讲了,鲍小白就可以顶上去。鲍小白这类人可以让所有人舒服,除了竞争对手。果然,在季尧最后次晋级时,9名候选人2个指标。鲍小白如众人所预期,无悬念地晋升。而何况拿到另一个指标,提前一年“上岸”。季尧彻底出局。
该小说指出大学中存在的问题。“现在学校上上下下似乎形式主义风气十分浓郁,大家都在认认真真做表面文章。那些行政机关,标语口号日新月异,但工作效率和工作态度却一直是老爷风官僚风;老师们也一样,PPT课件做得花里胡哨,上起课来就照本宣科;课题申报材料做得很用心,课题完成得却很浮皮潦草,甚至还会弄虚作假。(p. 40)”“一直以来,学校都有两派,一派是学校行政人员,另一派是院系老师,行政人员希望在学校各个层面加强对老师的领导和管理,老师又特别反感这种被领导和被管理,希望教学有相对的独立和自主。(p. 41)” “让权力者交出权力,就好比让猫交出嘴里的鱼,让狗吐出嘴里的肉骨头,都是与虎谋皮的事情。(p. 41)”当然,这些问题并非校园所特有,只是在校园中表现为特定的形式。“其实象牙塔或桃花源之类的说法有些好笑,那都是校园外面的人对校园的想象,而现实的校园,既不是象牙塔也不是桃花源,它和外面一样,外面有的,它也有;外面没有的,它也没有。(p. 90)”书中还有对知识分子的揶揄,“知识分子嘛,当被枪打的出头鸟不行,当犬儒还是很熟稔的。(p. 41)”“知识分子的特点,就是先要解决理论,理论上解决了,一切都可以迎刃而解了。(p. 82)”
对于教授的时间价值,有些说法也挺有趣。“理工科教授的时间,确实比文科教授的时间更值钱,他们的项目,不论是横向的还是纵向的,或者合纵连横的,小则几十万,大则上百万上千万,不分白天黑夜做都做不过来呢,哪有闲工夫和学生聊天?(p. 26)”“文科教授也不能一概而论,如果在本学科领域混得有点儿名气了,也忙着呢,要忙着坐飞机满世界去开名目繁多的学术会议,要忙着申报各种各样的课题和各种各样的人才计划,要忙着做礼尚往来报酬不菲的讲座,“(p. 26)”这与“时代精神”有关。“忙是体现个人价值的方式,这个时代崇尚忙,忙就像劳力士,男人一戴上它,可以让平庸的手腕熠熠生辉。而闲呢,是男人手背上的老年斑,别人看见了,不说可耻,至少觉难堪,所以要千方百计遮掩住它。(p. 26)”这种忙碌,直接的后果就是不太在意学生。“因为学生喜欢你,有事没事就爱来找你,请教这个问题请教那个问题,瞎耽误时间和精力,还不如不喜欢呢。不喜欢至少可以落个清净。(p. 59)”文理科教授当然还有其他差别。例如,“比起文科教授,理工教授更简单,更孩子气,有‘一派天真烂漫’之可爱。(p. 33)”“一派天真烂漫”似乎是金圣叹点评李逵,这种说法其实反映了文人的天真烂漫,斧子没有砍到自己头上,总是好玩的事情。至于文理科差别,我以前也议论过《理科和文科的学术界》。
对于学生的议论也不无道理。“现在的学生可不比从前的学生,从前的学生皮实,身体皮实,精神也皮实,老师怎么揶揄都可以,但现在的学生一个个可是水晶玻璃人儿,动不动就有心理问题的,揶揄出事情来就不好了(p. 13)”“中国学生对考试十分认真,因为考试成绩与奖学金有关,与保研有关,与申请国外好学校有关,而对其他的事情,是不会这么认真的。(p. 19)”尤其是留学生,“因为学校国际交流部的政策不允许留学生考试通过率过低,过低会影响到学校之后的留学生招生呢。他们就读的学校,是一所‘国际化’学校—至少他们自己是这样对外宣传的。而‘国际化’学校对在校留学生的人数是有要求的,只有人数达标了才能称为国际化学校呢,才能拿到国家这部分的教育经费呢。所以老师轻易是不敢打学生不及格的。(p. 8)”还有留学生的教师。“中国老师是全世界最爱国的人,任何问题,大至国际关系,小至一盘水饺或春卷,都可以上升到国家和民族的高度,然后作为教材对留学生进行爱中国主义教育。(p. 62)”
有意思的是,小说中对于“点赞”有番诛心之论。“有的人点赞,其目的并非是拍领导马屁,而是巴甫洛夫式条件反射,是一种基于生物意义的人类行为。而有的人点赞,就不是生物意义的了,而是一种政治经济学相结合的行为,里面的运作机制既有政治学意义的—对权力的谄媚,也有经济学意义的—是一种类似于小市民的精打细算,又不用花费什么,却做了人情,何乐而不为?所以领导发的也点赞,群众发的也点赞,不点白不点呢。而有的人点赞,既不是生物意义的,也不是政治经济意义的,而是文学意义的,是一种行为文学,像朱臾那种。别人点赞都用大拇指,或者几朵玫瑰花,她呢,会突然在一连串大拇指或玫瑰花后面,很奇崛地跟一个霹雳般燃放的大爆竹,这与其说是点赞,不如说是反点赞,是对前面一大串点赞的一个后现代的戏谑式解构。而有的人会利用点赞时间做文章,比如老孟,从来不在第一时间点赞,每次都要等到黄花菜凉了再点,这是消极点赞,有不情不愿之意。(p. 81)”这种涉笔成趣增添了小说的时代特色,只是从逻辑完备上讲还应该说说那些从不点赞的人。
作者是校园生活细腻的观察者和精致的表述者,用颇有诗意的笔法再现高校教师并非总是诗意的生活,特别是情感方面。她从2002年开始发表小说,长于中短篇小说,有结集《梨园记》《郑袖的梨园》《子在川上》《苏黎红小姐》等。她的长篇小说以往多是中篇小说的组合(如《打金枝》和《上邪》)、扩充(如《鱼肠剑》)以及组合和扩充(如《师母》)。这次说的《纵我不往》似乎是首部直接完成的长篇。
作者阿袁,本名袁萍,1967年出生于江西。1990年南开大学计算机专业本科毕业获得学士学位,到江西师范大学任教。1996年到南昌大学任教,并在南昌大学中文系读研究生,获得硕士学位。现任南昌大学人文学院中文系教授。
附:已经贴出学界小说丛谈
今朝放荡思无涯—学界小说丛谈之《方方文集·白梦》(非学界故事)
休对故人思故国—学界小说丛谈之《悬空的十字路口》
艰难苦恨繁霜鬓—学界小说丛谈之《方方文集·白梦》(力学家故事)
“我们”与“我”及其超越—学界小说丛谈之《精神隧道(下):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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