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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衡哲的短篇小说《一日》和《洛绮思的问题》,结集于《小雨点》,由上海新月书店于1928年初版(该书有多种版本,见附录)。也均收入《西风:陈衡哲小说》(罗刚选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和《一只扣针的故事》(叶君主编,北方文艺出版社,2015)等。《洛绮思的问题》曾收入《女性的地平线》(阎纯德主编“20世纪中国女性文学文库”之一,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5)。本文引文页码用《一只扣针的故事》。
虽然结集很晚,但其中第一篇小说《一日》在1917年就发表了,见《留美学生季报》新4卷夏季2号(1917年6月),发表时用笔名莎菲。是否是第一篇白话小说尚有争论,但无疑是第一篇汉语中以大学为背景的小说。《一日》是校园故事,记录了学生在学院中一天的生活,风格有些接近散文。《洛绮思的问题》发表于《小说月报》1924年10月号。之前已经有不少其他学人故事,较早的有胡适的《一个问题》(1919)、冰心的《去国》(1919)和鲁迅的《端午节》(1922),专门写留学生的郁达夫《沉沦》(1921),写的比较多是庐隐结集于《海滨故人》(1925)中多篇的中短篇小说,发表于1921-1924年。但这些小说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学界小说,主人公都不是现代意义上的学者。《洛绮思的问题》虽然可以归入问题小说或社会小说,但男女主人公都是学者,因此是第一篇严格意义的学界小说。总之,在与大学相关的宽泛意义上,《一日》是汉语学界小说的开山之作;在反映学者校园生活的严格意义上,《洛绮思的问题》是汉语学界小说的开山之作。
如《一日》题记,“这篇写的是美国女子大学的新生,在寄宿舍中一日间的琐屑生活情形。(p. 130)”早上迟迟不肯起床,匆匆洗漱后一起早餐。上午有严肃的课堂以及严格但不严厉的教师。下午做功课,同学们聊天,管理人员找学生谈话。晚上同学们做礼拜跳舞聊天,有些社会活动如募捐、庆祝新当选的年级长等,当然还是要做功课。大致反映了校园学生生活的不同侧面。因为是写美国大学,所以大学的管理较为规范。从中可以看出,学校要求严格。学习不努力成绩跟不上就退学,新生新生中被退学三十多位。教务长也找学习差的学生事先警告,告诉她其他学生被退学,给四周时间如果有进步可以留下。言外之意,否则届时就要退学了。从小说还可以管窥当年课堂教学内容。“现在请你们写十五分钟。题目‘以卢梭或孟德斯鸠或福禄特尔的口吻,评论法国第二次的宪法’。(p. 132)”福禄特尔现在通常译为伏尔泰。有学生休学半年去法国战争前线当护士,也有中国留学生短暂出场。同学们对中国很无知也很好奇。总体氛围,真有些“团结紧张严肃活泼”的意思。
《一日》是最早反映大学生生活的汉语小说,而且有留学生出现。因此开了校园故事和留学故事的先河。不仅如此,《一日》甚至是最早的白话文小说,虽然夹杂着少些文言的成分。作者有用白话文写小说的自觉。在《小雨点·改版自序》中回忆,“《一日》是我最初的试作,是在一九一七年写的。那时在留美学生界中,正当白话与文言之争达到最激烈的时候。我因为自己在幼时所受教育的经验,同情是趋向于白话的;不过因为两方面都有朋友,便不愿加入那个有声有色的战争了。这白话文的实际试用,乃是我用来表示我同情倾向的唯一风针。”从胡适开始,就有人认为《一日》是第一篇白话文小说。胡适说得比较委婉,最直截了当或许是夏志清,他在《小论陈衡哲》(收入《新文学的传统》,台北时报出版公司,1979年)指出,“最早一篇现代白话小说是陈衡哲的《一日》”,“《一日》毫无疑义是响应胡适‘文学革命’最早的一篇小说”。不过,他颇有影响的《中国现代小说史》只是说陈德衡是“最早写白话小说的留美学生”,英文原文我没有看到,汉译有些歧义。对第一篇白话小说学界长期争论不休,有赞成,也有反对,还有折衷。折衷的例子,如钱理群等著《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把《一日》列为“新文学第一个十年”(1917年-1927年)小说年表的第一篇,但又认为“现代白话小说的开山之作,是1918年5月鲁迅发表于《新青年》第4卷第5期的《狂人日记》”。后来又有人相继提出在《一日》之前,白话小说还有李劼人的《游园会》,还有刘韵琴的《大公子》等。作为外行,我觉得至少可以说,《一日》是最早的白话小说之一,或许也可以去掉“之一”。
从小说写作的角度看,当然很幼稚。主要还不是作者在题记中承认,“即无结构,亦无目的,所以只能算是一种白描,不能算为小说。(p. 130)”而是人物众多,纷纷登场,除个别外形象都不够鲜明。人物用外国名字,名和姓又分开用,读后印象均不深。
《洛绮思的问题》中,女主人公洛绮思是位哲学研究生,表面上她的问题是婚姻与事业的矛盾。她解决的办法是“独身主义”。故事开始时,不到25岁的洛绮思进了研究生院,奈冈大学卒业院。导师是奈冈大学哲学部主任瓦德教授,年近四十的单身汉。三年后,洛绮思获得博士学位,并且与瓦德教授订婚。一个多月后,瓦德教授参加学术年会归来想结婚,洛绮思却想解除婚约。原来洛绮思欲在哲学上有所成就,担心婚后生儿育女妨碍她的学问事业,虽然挚爱自己的老师,但无意结婚。瓦德出于对洛绮思的理解和尊重,欣然同意。“我的爱你,我的崇拜你,便是为着你是一个非常的女子。若是为了我的缘故,致使你的希望不能达到,那是我万万不能忍受的。你应该知道我并不是那样自私的人,若能于你有益,我是什么痛苦都肯领受,什么牺牲都能担当。(p. 150)”他们分手后,瓦德教授与他人结婚,洛绮思一直单身。十多年后,年过四十的洛绮思已经功成名就。“现在她是一个著名女子大学的哲学主任了。她对于哲学的贡献,已经有了国际上的地位;她的著作,也已经译成许多种的外国文。她少年时的梦想,她少年时的野心和希望,此时都已变成事实。她的学业,也真能做她的良好伴侣。况且她现在在学界的名誉,也万万不是那些专慕虚荣的女子能得到的。是的,她少年时的梦想,都已成为事实了。(p. 156)”她有了新的梦想,她梦见自己有两个十多岁大的孩子,丈夫是瓦德。经过思想斗争,“她此时才明白她生命中所缺的是什么了,名誉吗?成功吗?学术和事业吗?不错,这些都是可爱的,都是伟大的,但它们在生命之中另有它们的位置。它们或者可以把灵魂上升至青天,但它们总不能润得灵魂的干燥和枯焦。(p. 157)”所以“独身主义”并非彻底的解决,问题依然在。事业与生活无法兼顾,就像“两个湖山,不能同在一处,去组成一个美丽的风景,以致安于山的,便得不到水的和乐同安闲,安于水的,便失却了山的巍峨同秀峻。(p. 158)”这其实也不限于事业和生活,而是人生普遍境况的深刻隐喻。
该书最受人关注的或许是书中男女主人公对友谊和爱情的态度。瓦德与洛绮思解除婚约后三个多月,娶了中学体育教师蜜妮。洛绮思理解瓦德的选择,似乎觉得他受了某种刺激,因此从老朋友的角度写封贺信,祝福他们。瓦德的复信,开始还对妻子是“爽直而快乐的女子,随则略有点粗卤”积极解读,“她当能于我有益,因为太喜欢用脑子,正需要她这样一个人来调调口味。(p. 153)”再写便真情流露,“我不愿对我妻子有不满意的话,但我怎能欺骗自己,说我的梦想是实现了呢?我既娶了妻子,自己当尽我作丈夫的责任,但我心中总有一角之地,是不能给她的。那一角之中,藏着无穷过去的悲欢,无限天堂地狱的色相。我常趁无人时,将他打开,细味一回,伤心一回,让他把我的心狠狠揉搓一回,又把他关闭了。这是我的第二个世界,谁也不许偷窥的。他是一个神秘的世界,他能碎我的心,但我是情愿的;他有魔力能使我贪恋那个又苦又酸的泉水,胜于一切世俗的甘泉。……我实愿有一个人,来与我同游这个世界。我怎能希望这个人是你呢?但你却是这个世界的创造者,没有你便没有他,所以他是纯洁的,出世的,不染尘滓的。……我要求你明白,瓦德虽是结了婚,但不曾因此关闭了他的心,尤其是对于洛绮思,他的心是永远开放着的。(p. 154)”写罢瓦德又非常犹豫。“这信中的情思,却是已经越出朋友范围之外了。这岂不是把洛绮思待他的高尚纯洁的感情,抛到污泥中去了吗?他将何以对她呢?他将何以对世上的女子呢?(p. 154)”因此决定不寄出这封信,另外写了封信。两人都理解,“除了切磋学问,勉励人格之外,在他们两个中间,是没有别的关系可以发生的了。(p. 156)”这样,小说的主题就不仅是婚姻与事业的矛盾,而是为伟大目标牺牲家庭之乐。从另一个角度,洛绮思的问题也是把握友谊与爱情的界限。毕竟“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的境界,知易行难。
《洛绮思的问题》发表稍晚,已经是严格意义上的学界小说。主人公是真正的职业学者,而非同时代多数小说那种大学生。小说对学术职业的认知,远超过同时代的其他作品。例如,该书明确学者的职业成功是学术著作的影响和学术职位的拥有。著作不仅要出版,而且要翻译成外文。特别是当时德国学术水平最高,因此洛绮思在学术职业上功成名就时,专著被翻译成德文。这些对学界的认知,为当时其他小说所不具备。该书所涉及的主要矛盾冲突,婚姻与事业,爱情与婚姻,友谊与爱情等,也经常在后来学界小说中出现。书中男女主人公的言谈举止和思维模式,也都有学者特点。
两篇小说都有明显的自传性。《一日》其实介于叙事散文和小说之间,推测是作者的亲身经历。但不少论者认为《洛绮思的问题》与陈衡哲与胡适的交往和友谊相关,陈衡哲爱慕胡适,但胡适已由“包办婚姻”订婚。甚至有人从这个角度解读胡适的新诗《蝴蝶》,“剩下那一个,孤单怪可怜。”作者和当事人都否认。不想捕风捉影地八卦,只列出些有据可查的事实。陈衡哲在与胡适同学期间曾持“不婚主义”。胡适出国留学前订婚回国后迎娶的夫人不是胡适自己或陈衡哲那种海归学者文化精英。胡适为自己女儿起名字“素斐”是改自陈衡哲的笔名“莎菲”。胡适看到《洛绮思的问题》初稿时“不很满意”,与陈衡哲写了几封信讨论修改(胡的信已轶失,陈衡哲的三封复信收入《胡适遗稿及秘藏书信》(耿云志主编,黄山书社,1994)第26册105-119页)。有趣的是,陈衡哲的丈夫任鸿隽看到小说初稿“很满意”。
两篇短篇小说或许可以预示后来以大学为背景写作的两种传统。《一日》是校园小说,反映校园生活,主要人物为学生,作者也往往为学生。《洛绮思的问题》是学界小说,反映学者的生活,主要人物为教师,作者也是教师。还有一类其实是社会小说,反映校园中的社会问题,作者通常是文人。《小雨点》堪称华夏学界小说的开山之作。其一,收入了第一篇校园小说也是最早的白话小说之一《一日》;其二,收入了最早的较为严格意义上的学界小说《洛绮思的问题》;其三,作者是华夏最早的女留学生,第一位女硕士,第一位女教授。此外,其他写过学界小说或者学人小说的女作家如冰心、庐隐、冯沅君、苏雪林等都是她学生辈。
两个故事都以域外大学为背景。《一日》是纪实性作品,确属必要。《洛绮思的问题》完全是作者人为的设定。这也反映出华夏大学初创时的现实。虽然《一日》也是留学生文学的第一篇作品,但小说没有强调这个侧面,中国留学生在其中只是惊鸿一现。留学生文学的肇始,短篇要等稍后的郁达夫的《沉沦》(1921)、长篇可能要等到苏雪林的自传体小说《棘心》(1929)了。
陈衡哲原名陈雁(右边还有繁体鸟字,打不出),字乙睇,英文名Sophia Hung-che Chen。1890年出生于江苏常州的书香之家,原是湖南衡阳的望族。1911年入蔡元培创办的上海爱国女校读书,不久学校关闭而转入另一所学校。1914年在上海考取清华大学留美生,1914年在美国纽约Putnam Hall女子学校学校,1915年进美国瓦沙大学(Vassar College)攻读西方历史,指导教师为系主任Luey M. Salmon教授和欧洲史教授Eloise Ellery。1919年毕业于瓦沙女子大学,获得文学士学位,并获得芝加哥大学瓦沙奖学金继续深造,1920年获得文硕士学位。同年,蔡元培校长聘请她到北京大学担任西洋史教授。与任鸿隽结婚。1922年辞去北大教职到商务印书馆编辑部工作。1924年到南京东南大学(任鸿隽任副校长)任教半年,随后成为自由职业者。1926年出版《文艺复兴小史》和《西洋史》,后者多次再版。1930年又回北京大学讲授西洋历史一年。兼任太平洋学会中国理事,分别于1927年在美国檀香山、1929年在日本京都、1931年在杭州、1933年在加拿大班夫参加学会的会议。1933年会后重访美国包括母校瓦沙大学。1935年去成都四川大学(任鸿隽任校长)任西洋史教授,不到一年因批判赌场、烟馆和女人为妾被当地人称为汉奸被迫离职。1936年回到北京,随后辗转上海、昆明、香港、重庆。1945年起,在上海隐居,没有公开言论和文章。曾担任上海市政协委员,但因身体原因从来没有参加过会议。1976年因肺炎在上海瑞金医院逝世。
附录:《小雨点》的版本和其中的小说
《小雨点》1928年4月新月书店初版、1930年3月新月书店再版、1936年1月商务印书馆改版初版本和1939年6月长沙商务印书馆再版本等。后两个版本内容一致,但新月的两个版本和商务的改版初版本不同。新月初版本书前有胡适的《胡序》、任鸿隽的《任序》和作者《自序》,收入《小雨点》《一日》《波尔》《老夫妻》《巫峡里的一个女子》《孟哥哥》《西风》《洛绮思的问题》《运河与扬子江》《一支扣针的故事》十篇小说。新月再版本去掉《胡序》和《任序》,增加《再版后记》,解释抽出《胡序》和《任序》的理由。商务改版初版本则以《改版自序》代替原来的《自序》,冠,以《老柏与野蔷薇》代替《巫峡里的一个女子》。因此两版共收11篇作品。
小说发表的年代,白话小说尚未完全成型,与散文也没有截然不同的区分。多数作品都接近于散文。在两版的11篇作品中,《陈衡哲散文选集》(百花出版社,2004)收入除了《一日》《巫峡里的一个女子》和《洛绮思的问题》外的其余8篇。小说、散文、书信及自传作品选集《一只扣针的故事》(叶君主编,北方文艺出版社,2015)则只把《运河与扬子江》和《老柏与野蔷薇》归入散文,其余均列为小说。《西风:陈衡哲小说》(罗刚选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则收入了《小雨点》中全部作品。我个人倾向于百花版的对小说和散文的界定,只有《一日》《巫峡里的一个女子》和《洛绮思的问题》为小说而非散文,而且《一日》多少也有叙事散文的成分。
附:已经贴出学界小说丛谈
今朝放荡思无涯—学界小说丛谈之《方方文集·白梦》(非学界故事)
休对故人思故国—学界小说丛谈之《悬空的十字路口》
艰难苦恨繁霜鬓—学界小说丛谈之《方方文集·白梦》(力学家故事)
“我们”与“我”及其超越—学界小说丛谈之《精神隧道(下):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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