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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迪鹤的长篇小说《中国大学生日记》1934年由生活书店出版。标题或许多少有些误导。小说其实并非日记体,而是由72篇札记或速写构成。这种风格与许多“校园小说”多少有些类似。只是该书笔法有些类似于谴责小说或者黑幕小说。作者所写故事发生在上海的所谓“野鸡大学”,教育质量与校园风气或许与国立大学不可同日而语。顺便一提,不要把该书与阳翰笙的《大学生日记》(收入《阳翰笙选集(1)》四川人民出版社,1982)混淆,是完全不同的两本书。后者是典型的左翼文学,反映了大学生在白色恐怖下积极参与政治运动。《中国大学生日记》中故事的时代不清楚,但已经在一二八事变就是1932年之后,推测是是小说出版之前一两年,1933年前后。时间跨度差不多是一学期,似乎是大学最后一年的第一学期。
“我”的学校原来在辣斐德路(Route Lafayette,以法国将领命名,1943年改为大兴路,1945年改为复兴中路,横跨徐汇黄埔)上的颖邨,靠近甘世东路(Route Kahn Gaston,以法国领事命名,1943年改为嘉善路,属于徐家汇)路口。学校关张,转入小说所述的学校,推测在过去的江湾乡(现在属于虹口区),靠近闸北的地方,因为学校在天通庵站和江湾镇的步行距离内。学校有两栋房,操场像三十年没有耕种的荒地,四面用一人多高的竹篱笆围起来。学校有班车到虹口。
学校是上海的一所私立大学,就是人们所贬称的“野鸡大学”,但也有九年的历史。属于卖文凭的学店,学费宿费等一学期一百几十元。不仅还要买书,连考试卷子都需要学生花钱买,两毛钱六份。
住得很不舒服。喝的水有异味。“我”与七位同学租间民房烧饭吃,房租五元,雇个厨师每月工资十元。四个人一个房间,其实住三个人。室友老季爱开玩笑,与“我”关系不错。两人经济状况不好。室友老董不喜欢开玩笑,当时忙于恋爱,每天最多两天要写封情书,也会收到封情书,同时与另一位女同学关系暧昧。他经济条件似乎好些。
听课有要求,缺课三分之一不许参加考试。学生有“上课证”,上课时放在讲台上,教师签名。第一次课,发还学生“上课证”时还可以问问学生的情况。虽然是私立学校,管理还是比较严格。缺课多了不许考试,有些学生需要雇人到课堂上听课。
他们七门课中有四门的教授都是姚老头子。“这位老头子在武大当过教授,在南高当过教授,现在来教我们,而且是我们的系主任。(p. 27)”他的课有中国学术史、文字学、音韵学和论文指导课。还上些“我”没有选的课程,如中国政治思想史。“他讲学的态度,对于许多许多不独有消极的批评,破坏。而且有积极的理论发挥,作为他破坏的建设。(p. 17)”例如,对于孔子,他既批判“毛学”以胡适为代表的二毛子之学,也批判“辫学”以三家村学究为代表的曲辫子之学。但我看作者的课堂记录,好像也没有高明之论。作者看来,老头子是教授中最有趣。“他有特别的见解,他敢于将自己特别的见解讲出来,他敢于接受我们的发问;别的教授可不同了,你一发问他便要红脸,看起来连他自己,也不大相信他自己可以跑上讲台的。(p. 20)”道统上属于今文学家,把孔子视为宗教政治思想领袖,觉得他的“托古改制”其实与陈独秀所作类似,并为陈独秀不懂韬光养晦遗憾。他的建议之一是大学要成立国学院。学生通常也没有什么问题。有问题也主要是同房间三个人逗弄老头子,先与他唱反调,再表示接受他的意见,然后看他兴奋得手舞足蹈。他也有些古怪的想法,如认为有鬼,鬼在夜里统治世界。即使老头子的课,也有学生不准备教材,上课不听或听不懂,还在先生进教室前在黑板上画他的像,并写了“姚老夫子”。
另三门课至少有两门的教授差强人意。“美术和现代文艺”由位江北口音的教授上。用的教材是马查的《欧洲文学发达史》和弗理契《艺术社会学》,思想倾向左倾。“讲得并不怎样好,可是这是口才的关系,从他那不流利的讲话,迟钝的动作,很容易知道这位讲书的是很没有天才的,就是说:他没有表现自己的能力。(p. 34)”与学生的讨论也只是各执己见,不理解对方立场。“词选与作词”汪教授讲。他上课发油印的讲义,然后就按照讲义一句句念下去,只是在其中加上苏白的语气词“呀”。有位教授是校长小学时的好朋友,当年在校长马上被疯狗咬时出手打死了疯狗,他是北大的学士,兼着校长室秘书和图书馆主任。讲文化史的曹先生,“在文化界因为他专会抄占旁人的东西,同时也因为他有一个小小的书店,所以也就薄有名望了。(p. 51)”还有门“国学概论”课,没有说那位教授讲。
后面大部分内容写学生生活。与通常校园小说那种热情与朝气不同,这部小说描述的校园生活无聊猥琐。在这个意义上,可以称为“反校园小说”,套用《1984》等“反乌托邦小说”的说法。学生们在学校中感受到的是无聊。图书馆很小,还兼着阅报室,藏书只有十多部。彼此交流不多,都觉得很寂寞。出去散步还是觉得无聊。作者当了长袍去相对便宜的光华影院看电影,国泰影院更贵。姚老头子讲到“始于袵席”还要“乐而不淫”,就有许多学生去旁听。“我们每天生活上的活动是被动的,不生兴趣的。周围的事物使我们只感到生活是枯燥无味,寂寞无聊。所以我们常用闲话来解救这枯燥寂寞无聊的生活。(p. 113)”所谓“闲话”就是八卦女生。“男子们当经济能力不能占有一个女人的时候,他是喜欢将女人们的丑行拿出来引为快谈的。(p. 245)”这些男生一方面嫌女同学丑,另一方面有机会还要动手动脚。
当然,也有充实生活的方法,“挽救没落的方法多着啦:投稿,拍大作家的马屁,一天工作十四小时让眼睛近视到八百度,……(p. 222)”不过都不容易。例如,“文化市场是被人垄断的,你不论如何也打不进去;绞尽了脑汁写得一篇文章。你挂了号寄了去,而且附上可以挂号寄还的邮票,但是每每邮票没收,文稿没有下落;邮资牺牲了,时间和心血白花了(p. 31)”这当然是现实,但像沈从文那样没有背景完全白手起家的作家也有不少。
小说虽然不是日记,但以第一人称写成。“我”似乎有些左翼倾向,大体上属于进步青年,认识水平高于同学;但自制能力比较差,经常交不出伙食费,但有朋友送他二十元,他拿去赌球输光了。结尾快毕业时,“我”幻想有几个做大官或发大财的亲朋,让“我”跟着当小官或发小财。
当年大学生的社会地位比较高。似乎过去看回忆录,学生上街示*威,阻止他们的警察都称呼学生“老爷”。小说中,“我”去家推测有慈善属性的免费医院看牙,不需要排队优先就诊。许多学生其实都是穷人,但平时也有校工伺候。
小说无疑会有夸张的成分,但还是可以看出当时所谓“野鸡大学”的情况。那些学校里的学生觉得,“教书的思想糊涂,青年们头脑简单,图书馆里没有一本可以看的书籍,有没有一件事情可以使我们消闲娱乐,整天苦闷着。(p. 99)”“在这一切都使人感到贫乏的环境里,是不该有做学者的希冀的。(p. 55)”人们一说民国大学,往往就是西南联大之类;一说民国大学生,就是那些富有盛名的文理大师。这其实是时光的美化。任何时候,大学都分等,有卓越学府也有骗钱学店;大学生也分层,有学贯中西的学霸,也有不学无术的学渣。《中国大学生日记》的意义,在当时是批判,在现在就是提醒人们学店和学渣的存在。
作者万迪鹤,1906出生于湖北仓埠。早年留学日本,具体学历不详。抗战时居重庆任供职军委会政治部文化工作委员会。生活贫困,患肺炎数年后,1943年病逝。除长篇小说《中国大学生日记》外,还有短篇小说集《火葬》和《达生篇》。
附:已经贴出学界小说丛谈
今朝放荡思无涯—学界小说丛谈之《方方文集·白梦》(非学界故事)
休对故人思故国—学界小说丛谈之《悬空的十字路口》
艰难苦恨繁霜鬓—学界小说丛谈之《方方文集·白梦》(力学家故事)
“我们”与“我”及其超越—学界小说丛谈之《精神隧道(下):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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