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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识者生存》是汤吉夫有关学界小说的结集,包括一部长篇、7篇中篇和14篇短篇。几乎包括了作者所有学界小说。说是几乎,就是也有些取舍,例如早期的《同志》和《心》以及写教授在经济大潮中下海的《葛懿教授》《过河卒子》等就没有收入。其中的长篇《大学记事》很早就看过,以后另外谈。中短篇小说当时都没有注意,作者不是那种风头很健能让我这个玩票档次文学爱好者所知者。这篇博文只说《知识者生存》中写于八十年代的11篇中短篇,另外9篇以后另说。作者在每篇小说后注明了写作日期,但并没有给出初次发表的信息。我知道的就添上了,不知道就没有办法了。
第一篇是写于1980年的短篇《副教授买煤记》,发表于《莲池》1981第2期。在L市西北郊荒沙野滩上的L师范大学教工需要需要赶着驴车进城买煤。有位担任校学术委员会委员的副教授就这样赶着驴车进城买了六百斤煤,折腾大半天,还碰翻了庄稼人推着的驴车。路上想着自己的身世浮沉,“外文局的英文翻译(1954-1957),N农场的劳教人员(1958-1962),H省某大学的图书馆管理员(1963-1967),H省干校的长期学员(1968-1976)(p. 2)”,近年晋升了副教授。学校里人浮于事,不顾教师生活,粮站最近三公里外,学校有20来部汽车拖拉机但不帮教师运煤拉粮。副教授仍相信一切会好起来,只是希望变化快些。熬过午夜、运煤折腾大半天后,就给学生改作业。顺便说明,当年副教授很稀缺,几乎相当于现在有“帽子”的人才。80年我就读那所58年建校的部属高校,全校没有教授只有九位副教授。
第二篇是短篇《希望》,发表于《河北文学》1981年第9期。有些像高校版的《乔厂长上任记》(《人民文学》1979年7期)。64岁的工大校长欧阳庄到远离省城情况复杂的L师范大学上任。教师纷纷反映问题,他发现与师生生活关系密切的总务处问题严重,但处长本人也是老实人,只是手下两百多号人都是通过关系进来,他指挥不动。欧阳校长在党委会上要改革,决定精简总务处而办煤点、粮店、百货店、早点铺等。其他校领导消极抵制,更有优秀学者要求调离。最后在教职工大会上,校长表示搞好学校的决心,把家从省会搬到学校定居。因此受到拥护,有学者当场就表示不调离了。勉强算是有个“光明的尾巴”。该故事强调了改革者不仅要有见识和魄力,而且要以身作则。
第三篇是中篇《转折—《希望》之二》,写于1982年。《希望》中欧阳庄校长的改革终于引起强烈反弹。上面有人的校内对手活动了省委,把他调走。组织部招他去宣布。省府高教局认可他的改革,要开现场会。在校长坚持下,他的老上级组织部副部长向他说明了原委,很勉强地为他找到个位置,到老家D市担任文教部长。他本人写了长信,高教局也积极争取,省委推翻了前议,反而调走了与他作对的校领导,任命了他推荐的校领导。又是个“光明的尾巴”。这个故事对社会的复杂性还是缺乏体认。把问题归咎于少数“坏人”。
第四篇是写于1983年的中篇《晚恋》,是作者少有的恋爱题材。45岁的名中医之女苏惠在首都著名的图书馆文史资料室当管理员。苏惠在大学时曾被同学林玄甫欺骗算计,被批斗送农场劳改。现在林为编写教材又在利用她的名医父亲,还想与她再续前缘。有位来自河南的51岁的读者张伯宜刻苦读书吸引了她,他是浙江人,在河南某高校医古文教研室任讲师。苏给他提供各种方便和关照,还要帮他照顾没有母亲的孩子,并主动引荐给他父亲。与林玄甫千方百计想利用老先生(但最终被识破)不同,张伯宜不太热衷。两人温文尔雅地分手,苏惠一直有所期待,终于等来了张伯宜寄来的求爱信,激动不已。这种朴素而炽热的情感,现在看起来真是恍如隔世,但当时也未必不真实。
第五篇是写于1984年的中篇《朋友》,刻画一位性格独特的学者。即使按照严格的标准,也算是不错的学界小说,揭示了学者人性中较为复杂和特殊的一面,对物质生活的超然和对学界名望的热衷并存。故事最初发生在1981年,47岁的华北某大学中文系主任张佩君家里来位有些神经质的中年女子,她是远在黑龙江的49岁讲师章学纯的妻子。请张帮忙调章到学校工作。随后章学纯本人到北京查资料时也到访。章不修边幅嗜书如命。当年下放农村,为逃避劳动,把腿伸向开动的汽车。住院时哭求护士帮忙让他读书,两人恋爱。因女方家庭反对,女友得了精神分裂症,后来两人结婚。张佩君费尽周折不顾流言帮章学纯调入学校。章很感激,竟然要在自己论著上把张列为第一作者,被张拒绝。论著发表后,章学纯受到学界重视。在学校对副教授人选征求意见时,章学纯一改过去对张佩君教学研究的好评,说“讲课不过刚达到入门的程度……基本上没有进入科研领域(p. 118)”。张佩君当面质问章,他承认是自己所说。尽管如此,张佩君还是力主为章学纯报副教授,针对说章学纯教学工作量不足的反对意见,他把自己承担的教学任务给了章,章学纯又很感动。学校决定为两人都报副教授,章学纯非常积极地投入教学和研究中。但省里只批准了张佩君一人。章学纯推测张表面支持,暗中到省里为自己活动。他不相信张佩君的解释,而且其妻到张佩君家里大吵。章学纯决定调走。调动出省过程中,遇到困难,写信要求张佩君到省里为他疏通。小说从收到信开始,用倒叙手法。最后张佩君回顾了与章学纯一年多的交往,对他仍有理解和善意,要去看望一下他还在学校的妻子孩子。小说中以德报怨的系主任和惘顾人伦的读书人都有特点。作者没有任何直接臧否。
第六篇是写于1985年的短篇《沼泽地》。通过新任基建科长为学校盖新宿舍楼报批和征地的种种艰辛,折射了高校发展的困局。毕竟高校不能脱离社会而发展。基本上是社会问题小说。
第七篇是写于1985年的短篇《阿蛮》,其实是位教师的速写。阿蛮是轻工业学院的副教授,酿酒工程师。他在军队系统疗养院休养时,坚持不让他人进房间,不让打扫,还不让检查卫生。“他们有啥权利要进我的房间?那房间是租给我的,它属于我。(p. 169)”在八十年代,能有如此清晰的权力意识,确实是先锋。可在当时,不仅是怪异,而且是错误。疗养院给轻工学院写信反映情况要对他加强教育。
第八篇是写于1986的短篇《江上女相士》,是几个人物的写意速写。85年11月,一群文艺理论会议的参会者乘船游览长江三峡。这时有位30多岁的女子一直在读《爱情心理学》,后来给大家看手相说命运。这些人似乎都事业有成,比较有意思的是姻缘。有位柔情寡断缺少主见的女子追求者无数结婚后闹离婚又有新的追求者因此内心纷扰不止。有个新婚不久的小伙子,被看出五年内会另有所爱。有子孙满堂的老教授,心里还有30年前的旧情人。更有文革中嫁给残疾农民的女大学生现在离婚无策。还有对形影不离极其恩爱的老人其实并非是对夫妻。女相士其实是北京某报参会的记者,对这些人背景有所了解。她自己似乎也有什么麻烦,过去找人看过相。这个短篇写出当年学界相对比较上层的风物。虽然我当年已经是教师,但只是那种底层的助教,因此对学术会议上情况并不了解。学者总是要分层,有时候人们不知道,并不意味着不存在。
第九篇是写于1989的短篇《惶惑》,写大学中人对竞争的叶公好龙态度。叙述者“我”以92%的赞成票当选为院长。图书馆长端木长宏是其挚友,一向谨小慎微,这时强烈要求他搞竞争,“要奖罚分明,奖,就奖得让大伙儿眼热;罚,就罚得大伙儿心疼(p. 183)”。院长新官上任,踌躇满志。“我的施政纲领,充分地阐述了引进竞争机制的设想,在教职员工中引起了强烈的反响。会场上山响着一阵又一阵掌声。这就是民意。自古以来,得民心者昌(p. 184)”但各种考核奖罚措施出台,下面乱了套,根本无法执行。只有端木长宏的图书馆进展顺利。原来他们报到学校的重奖和停发奖金,在图书馆并不真正执行,而是二次分配,基本补齐。端木也认清了人性,“谁不赞成改革?哪个不同意竞争?可真拉开架式,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谁都想从竞争中得到点实惠,得到了的嫌少,没得到的骂冤,丢点嘛的呢,就跟你玩命……(p. 187)”在随后的职称晋升中,端木不申报副高,免得他成为图书馆职称最高的人,以后人家晋升都要他决定。他也坚决不领晋升的一级工资。一年后,院长辞职,上面派工作组物色新院长,端木的得票遥遥领先,达到86%。他托病住院,院长一职虚位以待。小说虽然很短,但写出了大学中人对想象中引入竞争机制的盼望,以及实际中面对竞争的失态。只是当时任命校长如此看重民意,我很陌生。“风物长宜放眼量”。当年如果有人告诉那些大学老师,同样是教师甚至是同职称的教师,收入能差数倍到十倍,大学老师一定觉得那人疯了。
第十篇是写于1989年的中篇《本系无牢骚》,大学教师的疲惫和绝望跃然纸上。故事开始于1988年。小说分九节,前8节中单号的节为一位教师的第一人称叙事。一位晋升5年的副教授,在生活中到处碰壁。上班要骑车气门芯被人拔了,乘公交车司机怠工,到学校晚了一节课,学生很开心地散去。好不容易攒够了1430元去买彩电,彩电市场价已经到了2300元,两天后就要涨到2800元。官价1800元,但需要条子,不认识人购买条子需要400元。顺便一提,我记得当年父亲从单位得到张条子,是东芝16吋彩电,好像是1600元。在煤站买煤因为没有车拉不卖,报纸上还表扬那个煤站服务好。6岁的儿子入园需要赞助费,从系到学校到教育局都解决不了,他妻子送香港产化妆盒就解决了。前8节双号的节是第三人称叙述系里的情况。中文系主任乔臻感到大厦将倾,他是学有所成的学者,但当主任已力不从心。系办公室主任许杰费心费力买来带鱼,算是系里教师的过年福利,却无人问津,原来正赶上外国文学教研室主任何九成心肌梗死逝世。何曾当右派,书稿订数太少没有出版,晋升正教授时有5个名额他排在第6。他曾当面批评来校视察的副市长“小首长”,曾任市委书记“老首长”的儿子。乔臻的学生古典文学讲师韩天雷是研究《楚辞》的专家,在街上摆卦摊挣钱,还准备移民加拿大。乔的另个学生吴浩则考试放水,被批评时油嘴滑舌。总支书记高中岳竭尽全力让57岁的退休老讲师吕颖在临终前入了党。吕从53年就开始申请入党,支部通过后总之因为她穿裙子要再考验,从此吕颖不穿裙子。56年提意见时不注意时间地点场合影响,受到批评,从此不再提任何意见。63年被评为优秀教师后,不谦虚,说话总是“我认为”。这样申请35年未获批准。遗言火化时穿53年后再没有穿过的裙子。最后一节两种叙述方式统一,系里开座谈会,让大家发牢骚,那已经是1989年初的冬天了。结果大家都无话可说。所谓“哀莫大于心死”,或许就是那种状态。当年高校教师的困顿和无奈我记忆犹新。有些人不明就里,还觉得八十年代是黄金时代。现在的高校与那时的真是判若云泥。
第11篇是写于1990年的短篇《苏联鳕鱼》,渲染教师所受的经济压力。何京之教授生活窘迫,平时想方设法买便宜食品。看到他八年前出版的专著《胶东方言古音考》,只印一千册,原价1.1元,削价到0.13元,还无人问津。不由得感慨,“自己这一生,选了个教书的行当,又进了个研究文字的圈圈,真真是太背时,也太悲惨了。(p. 237)”贪便宜,他买了国营副食店不新鲜的苏联鳕鱼,结果吃坏了肚子。或许是由于经济窘迫需要副食店员关照,他还不得不违心地帮店员说话,证明鱼没有问题。
小说相当真实地反映了当年大学的实际情况。作者笔下的八十年代与我记忆大致协调,并非如某些人现在所宣称的那样浪漫。八十年代开始时固然有些让人兴奋而充满希望,但快结束时却是让人觉得很无奈甚至绝望。现在学界内外的人,似乎都不知道或者忘记了当年的情形,许多议论听起来都有些“何不食肉糜”的韵味。本世纪以来,大学向职业化方向大步挺进,虽然还有很大改进空间。现在似乎又到了一个分岔点,是继续职业化进程,还是逆转职业化进程?如果是后者,或许十余年后,教师重新如90年前后那样穷困潦倒没有尊严。我个人相信市场的力量,相信人性的力量,因此不是那么悲观。
作者汤吉夫1937年出生于山东黄县。1958年毕业于上海第一师范学院(即现在上海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分配至河北省香河中学任教17年。1975年,调入廊坊师范专科学校(现廊坊师范学院)工作。1984年任校长。1988年调至天津师范大学中文系任教授和硕士研究生导师。2007年退休。2017年逝世。写了学界小说多篇。除了中短篇小说外,还有长篇《朝云暮雨》和《大学记事》。
附:已经贴出学界小说丛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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