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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隧道(下):心界》由中国青年出版社于2002年出版。小说中的故事持续时间比较长,大致上从80年代初期到90年代前期或中期。故事发生于东西大学,在某省的省会城市。
小说写一位副教授还他的两位研究生的职业发展,包括没有发展。出场最多的人物是55年的大学毕业生聂怀基,小说描写到他59岁因病去世,推算是上世纪90年代前期或中期,取决于他大学毕业时的年龄。如果他20岁大学毕业,就是到1994年。小说分为7卷,其实是聂怀基和他两位研究生大学生活的7个片段,近于7篇中短篇小说。全书涉及了大学职场的主要方面,塑造了不同的人物形象,也展现了相应的人性行为。有正面范例,也有反面教材。
第一个片段是毕业分配,一师两生初登场。文学院总支书记聂怀基一心为公,自己儿子毕业都不打招呼请人关照。结果很不如意地分配到中专教书。他要把已故恩师的儿子尚明留校,结果批下来的是许白波,他女儿的地下男友。他看到结果后也无能为力。原来许白波为留校接近她女儿聂婉然,她本来对尚明有意,但许告诉他尚明已经有女朋友。发现聂书记不会徇私后,许就另想门路。通过满足性饥渴的省教育厅打字员冯瑜,顶掉了没有背景的尚明。他给自己订的目标是当领导。“他的才能主要是领导才能。一个领导,无非就是懂得两条:一、懂得说是说,做是做,给别人说替自己做,拣好听的说,拣实惠的做,或者以更精确的哲学语言表述,以做为本体,以说为方法。二、明白一分本事,九分人事的道理,上下左右都悉心打点,尤其要用心的是找靠山。(p. 22)”尚明听到传闻后,想请书记帮忙,终于无法开口,最后恋恋不舍地离开学校。尚明是个好孩子,还不知道江湖险恶。“他天性温和,善良,重感情,不愿与任何人、任何事物为敌,……他的家庭亲情融融,……他自小长大的环境,又是个特别讲究秩序的和平年代,……相信组织,热爱集体,以集体为家,是他最基本的生存信念……他也一直以为,他所在的集体,乃至于整个国家,所有的人与人之间,都是家人一样的充满情感……于是,他成了一个非常听话、温驯、守规矩的孩子……(p. 51)”大学毕业了,仍处于蒙昧状态,自我尚未觉醒。对这种乖孩子我特别能理解,其实也不能就说是好人,只是干不了坏事。我觉得文学院是个叙述破绽,当时学校下面只有系,并没有院的建制。
第二个片段在两、三年后,一师两生再聚首。许白波和尚明都成了聂怀基硕士生的开门弟子。聂怀基治学严谨,出版社给他专著的校样,页页都被他改得密密麻麻面目全非。顺便插一句,我觉得这不是严谨,而是不职业。他不同意学生发表文章,让他们好好听课记笔记,也免得惹麻烦。把出版物看成名山胜业,而不是一种交流手段,其实也是不职业。许白波起个笔名,随意投稿,把聊天中尚明的想法都写成文章发表。这种做法其实也是剽窃。生活方面,聂怀基的妻子徐文婷一直在远郊工作,想调近些,但他不与领导说。有老同学张县长与徐文婷很谈得来,聂有些妒忌。许白波仍在与聂怀基的女儿聂婉然交往,要她第二次人工流产,仍无意结婚。他觉得婉然不错,但不想结婚。结婚等于进了婚姻的体制。“体制内的事讲究秩序,讲究规范,讲究公共利益与一统精神;体制外的事则恰相反,充满轻松与随意,机会与活力,体制外的事对体制内的事具有一种颠覆作用,这个世界是需要常颠覆颠覆的。(p. 91)”另外,他也希望与更多女子厮混。但他把自己投稿的报酬交婉然保管,以表信任,以示安抚。尚明已经与当中学老师的女友梁静纯结婚。人如其名,又静又纯。两人情投意合,如鱼得水。他们感情很好,但性行为比较保守。直到有一天,尚明冲破了清教徒的观念,在夫妻滚床单时达到物我两忘的境界,他感受到“自我”的觉醒。这倒是因性证道因色悟空。一挥而就写成七、八千字的论文,《艺术与交流》。署名发表在研究生内部刊物后,半年后被全国《高校学报文摘》全文转载。
第三个片段在五、六年后,一师两生面对职称、分房和出国。聂怀基把专著的校样改了七、八成,结果出版社要考虑经济效益,将书稿束之高阁,不出了。聂怀基没有专著,不好意思报教授,而且他觉得申报职称应该领导先提出了。这不职业,不是具体做法,而是无视现实的先入为主,不是职场人应该有的态度。分房也没有申请,与他搭档的院长替他申请,在全校排第二。但选房那天,他没有到场,算自动放弃了。毕业两、三年许白波和尚明本来只能报讲师,但许白波想报破格副教授,他怕与尚明竞争,以家里生活困难为由,让他过一年再报。所谓家庭困难,是指他终于下决心娶了加拿大华侨的女儿,但婚后矛盾很大。聂怀基也反对,虽然尚明没有报,许仍然没有上。学校有个去美国访问一年的机会,院领导初步内定了包括许白波的三个候选人。尚明有了儿子,他的硕士论文扩充为专著《当代文学的情感模式》出版,包括了当时被导师划掉的所有内容,专著在省里获了奖。尚受许的启发,“人为自己的事奋斗,天经地义,有什么不好!(p. 150)”他决心要争取一下。他准备材料,找系主任谈,找学院院长书记谈,最后找到了校长。虽然导师聂怀基书记对他不以为然,在校长支持下,公开选拔。“赢家仍属尚明。(p. 164)”有意思的是,“从系领导到院领导,更不用说是校领导了,几乎没有人真正了解他,没有人了解他的努力,他的研究方向,以及他在学科上已经做出的一些成绩。他本认为,他好歹也算是获得过较重要的全国性奖项了,在学科内他这辈年轻人中,也多少可以说有点影响的了,单位的同事,至少领导上应该是注意到,且大致了解的,但是没有,事实上没有人真正了解,一些人也许风闻一二,但仅此而已。(p.162)”这是很常见的情况,我自己二十来年前也曾感同身受。“帽子”的功能,就包括把学界认同转化为单位认可的体制化。
第四个片段几乎与前个故事同时,写一场其实夭折的学界整肃运动及参加学术会议的一师两生。许白波和尚明带着被聂怀基认为离经叛道、奇谈怪论的论文,去参加全国性会议。正在此时,整肃运动开始了。聂怀基赶紧电报去八字指令,“不可发言,静心听会。(p.173)”其实会议主办者也很知趣地取消了原来的发言,只有领导讲话。参会者则在会下狂欢。大家闲聊时都自称有情人还不止一位,只有尚明老实说没有。他与许同室,要到处找睡觉的地方,以腾出房间让许找开会的女性过夜。许还捉弄他,把他送进女剧作家的房间,不过他全身而退了。他反思自己的性道德,“他之没有情人,并非因为守旧,并非因为传统势力的压制,他是用不着情人,他有他的静纯,她和静纯的圆融的爱充满他的整个身心,充满了他的整个生活!(p. 202)”会议最后一天,尚明坚持要发言,他以寓言表达的自己的看法,也没有犯忌讳,会场上响起长时间热烈掌声。小说在时间上有些不协调。那场整肃运动是在1987年。时间上有些叙述破绽。按小说所写,尚明工作两年考研、读研三年、毕业三年,就是有重合去掉一年,也要七年。而第一届恢复高考的学生毕业是在1981年,但毕竟差的也不多。
第五个片段是下海经商大潮袭来之时的一师两生。经商潮的两个高峰是1987年和1993年。小说中87年的可能性比较大。聂怀基是竭力抵制,他主管的学院党务系统甚至拒绝用学院所办企业的钱,大有不食周粟的气节。许白波承包了学院的公司,开起制鞋厂,开始赚些钱,他有些忘乎所以。然后又陪了钱,几乎办不下去。他已经有了女儿,妻子与他离婚,带着女儿回加拿大了。梁静纯建议他作些文化相关的业务。他对梁有些见色起意。女儿看病,让尚明也感受到经济压力。他曾把外单位邀请讲课的两千元讲课费交给学院。但得知学院因为专著《先锋策略》是自费出版而不兑现奖励时,他站出来维护自己的权利,争取到了235元奖金。这个奖金数额确实是八十年代后期的行情。他意识到,基于血亲关系的人类社会处于童年期,有了市场文明才进入少年期。“钱就是自由。(p.254, 256, 259)”“金钱,正是金钱,给这个古老民族的人,尤其是作为个人的人,带来了无与伦比的解放力量。(p.256)”我觉得这是很有启发性的观点,对于文化人而言,往往认为金钱是种压制性的力量,其实也可以是解放性的力量。毕竟金钱只是交易的工具,本身中性。
第六个片段是老师要退场学生唱主角。57岁时,聂怀基从院书记岗位上退下来,有些无所事事。家庭生活也是一塌糊涂。在中专教书的儿子觉得没有希望,下海去了外地。女儿与许白波的长时间恋爱没有结婚,胡乱与他人结婚,又离婚。老伴退休两年,仍在单位工作,每周回家一次。当官时看不到的事情,下来就注意到了。例如,学生拍毕业照,只邀请领导,任课老师很少。写的专著出版社都要收钱才肯出版,因此也没有出。两位学生早是教授了,他还是副教授,鼓起勇气报教授,许在省里当评委,稍有倾向,把他的申报否决了。聂怀基一下子病倒了。许白波搞文化创意发了,他忙着把公司的钱洗到自己名下,或者消费。出资出版一套丛书,包括自己的专著,而且是执行主编。踌躇满志地准备接任院长。他也在打梁静纯的主意。先送她一辆女式摩托被拒绝。然后又领她到自己两百万买来的别墅里表白。梁无言离去。尚明的自费专著《先锋策略》受到学术界好评。他乘势主编了一套现代主义的丛书,但通过系办公室送出版社时,被院系领导改成了集体主编。他经过犹豫,把学校告上法庭,打赢了知识产权官司。在见律师时,遇到了第三次离婚后的聂婉然。两人共进晚餐时,婉然承认她开始就爱尚明,因为误信许白波说他已经有女朋友,被许白波趁虚而入。她有意做他的情人,但尚明没有接受。尚明与静纯聊婚姻爱情,他们原则上不反对情人,主张试婚。静纯更是畅谈了她的看法,“我不相信今天这个世界上男女之间除了纯粹的肉体关系外,就再没有灵肉一致的真正的爱情了!我也不相信今天这个世界上人与人之间除了金钱关系外就再没有了完全精神的友谊和爱!我倒是觉得,如果说现代社会里的家庭不再是生产和分配的基本单位,那它就更可以成为纯粹爱情和亲情的自由游戏的天地,这可是比什么都美好的呀……(p. 318)”这种理想主义的观点通常被比较幸运的人相信,但不知道是不是可以说,真正相信的其实比较幸运。后来尚明还发表了几篇试婚制、性游戏的文章。这倒是真应了钱锺书的话,“理论都是不实践的人制订的。”
第七个片段是在老师病故,两位学生完全分道扬镳。聂怀基病倒后进了急救室,内心崩溃,觉得人心皆黑,逢人便抱怨。学校一度要分他套房子,但中途又被人截留。在照料病人和为房子奔波中,他妻子猝死,而他不知道,仍在数落她。他终于在怨恨中离世。许白波操纵媒体,把他吹捧成崇高精神的典范。这个描写真是神来之笔。尚明则潜心编辑《聂怀基文集》。许白波的公司资金链要断,学校已经在调查他非法集资问题。本来安排他接任的院长也要公开竞聘。聂婉然与许白波做爱后承认一直想着尚明,感慨,“人生就是这么怪,不想要的东西人家老来硬塞给你,想要的东西却就是要不到。(p. 348)”聂婉然真是悲惨人生,“七苦”中生老病死之外的“怨憎会、爱离别、求不得”都有了。许白波试图从私生活和学术剽窃两方面污蔑尚明,但都被尚明化解。在公开竞聘文学院院长中,尚明胜出上任。但许白波如愿晋升副厅级,担任省报总编。目睹导师和师兄弟的为人,尚明终于理清了自我与世界的关系,构想出多元的“我世界”图景。这或许就是作者整个“三部曲”要打通的“精神隧道”。
作者见识很通达,虽然其“我世界”的哲学论述我没有仔细推敲。在现实层面,作者对自我的态度,对金钱的态度,对市场的态度,对情与性的态度等,都非一些迂腐的作者可比,而且那是写在十六年之前。人物的结局具有某种预示。主张无我论的聂怀基,夫妻双双困窘,未到花甲之年而逝世,儿女也不幸福。主张唯我论的许白波,妻女离国,孤家寡人,官运暂时还好,但也岌岌可危,曾被检察院立案经济问题。拥有“开放多元自我”的尚明,家庭美满,生活幸福,学术行政都游刃有余。我看到头脑简单心思单纯的尚明,在学界如鱼得水风生云起,甚感欣慰。希望这不是作者的臆想,而是真实学界生活的反映。
小说从一个文学院的视角,再现了八十年代高校的变迁。整体上是较为准确的再现,虽然个别细节上有些出入,例如前面说过的年代,又例如文学院这种二级学院不会出现在八十年代。对大学的议论有些已经时过境迁,成为历史。例如,关于职称的重要性,“大学教师的职称问题首先还是心理问题,职称的第一意义是一种名誉,是学校和社会对某位先生研究与教学水平的承认标志。虽然自古便有‘书中自有黄金屋’的说法,但多半真个儿的书虫们,在书中所真正希冀的也还只是个‘名’字。(p.120)”在90年代之前确实如此,现在职称可不近是“名”的问题,对收入的影响也很大。又例如,说职称晋升,“你们大学里,这资料那资料,东抄西抄,拼凑本把破书,什么教授副教授的就到手了。(p. 43)”这在80年代初期的教学型高校,也许如此,但很快就不是这样了。希望破除“四唯”后不会倒退回去。还有院系之间的隔绝,“大学的院系,其实很像大山里的村落,或者家族,尽管它身在城市的人海中,却能够得以与他院他系他人他事完全隔绝,自足自立。隔行如隔山。这话一点不假,尤其在中国的院系之间,简直就不具有任何形容的性质,纯粹是事实。(p. 9)”情况也在变化。
“精神隧道”三部曲中,只有《侏儒》是传统结构的长篇,《眩晕》是三篇中篇纠结在一起,而《心界》则是七篇中短篇按时间依次排开。
作者金岱(原名胡经代),1953年出生于江西南昌。1977年考入江西大学(现南昌大学)中文系,1982年毕业后留校任教。1991年调往广州华南师范大学,任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附:已经贴出学界小说丛谈
今朝放荡思无涯—学界小说丛谈之《方方文集·白梦》(非学界故事)
休对故人思故国—学界小说丛谈之《悬空的十字路口》
艰难苦恨繁霜鬓—学界小说丛谈之《方方文集·白梦》(力学家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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