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承洞老师很少接触,毕竟隔了一代,不过我从自己的两位导师身上,领会到潘承洞老师传下来的学风与教风,对于年轻的我来说,感受最深的还是,导师请学生吃饭,在西大跟张老师就是如此,在山大跟展老师也是如此,学期开始和结束的时候,有一次饭局是必不可少的,刚刚从本科生阶段出来,真得感觉很新鲜。
所以,我现在有时候也使用请客吃饭这种形式,对待我主持过的本科生讨论班的核心成员,以及名下的研究生,就是从他们那儿学来的。
山大学派还有另外一个教学特点,就是导师并不手把手地教学生,要点提示过了,学生就自己闯去吧,闯的结果拿来给老师看,建议和帮助,给提高一下。
这个特点,也有历史的原因,一个是,山大数论的这几位老师,有重要的行政工作,实际条件上也不可能手把手地去教,估计潘承洞老师就是这样对待他的学生们,而他的学生,也就是我的导师们,也这样对待我们,也能培养出人才。
像密码学的王小云,还有解析数论和自守表示的刘建亚,也就是这样出来的,是我的师叔辈,不光是他们两个,还有其他好几个。
我当年主要是想学纯粹数学,所以跟刘建亚老师接触得更多,我在学业上的努力方向,跟刘建亚老师的指点共鸣最大,我觉得自己还算是孺子可教之类,真得会把刘建亚说过的几句话,放在心上,就是这么几句话,去实践几年。
所以,山大这种教法确实有合理之处,如果一个学生智力足够,用心,老师指点那么几句,其实真也就够了,像我这种资质的都可以这么做,比我资质更高的中国学生大有人在,当然更是可以。
刘建亚除了指点之外,花时间教我最多的,就是两个小时教会我使用Latex,他本人条理极为清楚,书法又好,真的是两个小时就把我教会了,现在,利用Scientific WorkPlace软件,我可以在1个小时之内教会本科生使用Latex。
刘建亚后来也曾花过更多的时间,在更具体的学术内容上教过别的学生,好像还是手把手形式的,效果不理想,教学时间越多的学生,反而没有教学时间少的学生成就大。
展涛老师真正教过我的,估计也就是2、3个小时。话还得从张文鹏老师那儿说起,当年跟他学的时候,张老师先给我一本潘承洞潘承彪两兄弟编的《初等数论》,然后对我说,王永晖,这本书简单,你就把它当作小说来读,两个星期就能读完,然后我就真得当小说来读,真得两周就读得差不多了,还包括做了一些基本的习题。
张老师接着掏出下一本书,《解析数论基础》,也是两个潘老师的著作,本来,张老师的功底是在Apostol写的解析数论书上,这件事我是后来才知道的,但是张老师让我的师兄看那本Apostol的书,觉得我应该看更难一点的,就对我说,王永晖,你看这本《解析数论基础》吧,这本书很难。
结果,我真得就难得看不下去了,直到今天,这本书我也没有完全掌握,据很多老师讲,也不用完全掌握,它的作用更像是一本工具字典,我也就找到了借口。
这真的就有点像气功大师传法了,说简单就简单,说难就真难。这种现象在我跟张老师之间还发生过几次,Iwaniec的教科书上有一个Selberg公式,但是没有证明,如果去查原始资料,也没有证明,按说是很简单,但要自己按他们的提示去证,我至今也找不到那种证法,后来只好用笨办法做,但有一个地方卡住了,正好张老师到北京开会,见面请教,几乎是在张老师开口的那一瞬间,我就明白了证明的全义,真有点佛家所说的“以心指心”的感觉,话说回来,张老师实际上是我所求教的那种证法的高手,也许他身上笼罩了的那种灵气,足以使我调整思维状态,悟到他想要说的内容。
这种情况,我记得在本科阶段也出现过一次,是西大数学系的一位美女问我数学问题,西大数学系很怪,我们那一级,最漂亮的女生就是学习最好的女生,漂亮跟学习水平成正比,我跟这位美女的纯洁友谊一直保持到现在。
所以,这位美女问的数学问题,并不容易,当时就把我难住了,正好要下自习回宿舍,只好跟她一起下楼,但心中闷闷不乐,正要出教学楼门口的时候,突然一瞬间看到了全部答案,也就是一秒钟,但是我把它写下来,却花了十几分钟,总算是护住了自己的面子。
可惜的是,这种灵光闪现的顿悟,在我身上还是太少了,二十年数学学习旅程中也就这么可数的几次,若是能一年有两三次,那可就是质的不同了。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这么多年下来,我可以说,我的这几位导师,确实是本性善良的人,他们给了学生很多帮助,但是,在学生有成果之后,毕业之后,都不愿意麻烦学生。
他们对待学生,甚至会有少见的内省精神,我博士毕业到首师大工作之后的两三年里,展老师出差到北京,还召见过我两次,一次是带我去五洲大酒店混饭吃(Java公司面向教育界的推广活动),另外一次,则对我说,觉得没有指导我很多,言辞中有抱歉之情,我当时真的很感动,我的博士论文,其实就是展老师指导下做的,没有他的题目,我是不可能做出来的。
一个好的题目,是成功的一半。
我觉得,展老师的说话,是有他的想法在里面的,中国的学术搞不上去,确实跟导师的指导有很大的关系,他是从这个意义上说的,而且往自己身上说,这就是“内省”的精神,让我把这件事情能记住这么多年。但是,我自己的反应则是,我们只可能在现有的基础上走,展老师在这方面对我的指点,就是我的基础,这个指点,就真得在那关键的两三个小时。
话说,张老师说《解析数论基础》难,结果对我来说就真得难了,我在猜想,如果当年他对我说,这本书容易,你就当小说来读,不知道情况又会是怎样。
展老师呢,接收我作为博士弟子之后,才发现我对《解析数论基础》的底子很差,虽然已经录用了一篇国际杂志的文章,所以叫我先别急着写文章,好好读书,结果,我真的在博士阶段就只写了一篇文章。
《解析数论基础》这本书,真不是好读的,真正能够有感觉,就是靠了展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给我讲了两三个小时,也许不到三个小时吧,往事在记忆中已经不精确了,这本书的要点是什么,这些要点的意义是什么,我方才醒悟,几年之后,我申请一些初期科研项目时,里面的话就取材于展老师的这两个小时内容。
如此看来,我不算是个笨学生。现在我很想用这种办法,来教自己的学生,却很难成行,首师大的学生,不管是本科生,还是我带的硕士生,还都必须手把手地教,花的时间多,有些话要说好几遍,他们才听得进去,但是,你要是不说呢,中国学生的实际情况就放在哪儿,他们不是不想学,但就是懵懂,既然他们已经是那样长大的,为了负责起见,我还得是像个唐僧一样。
话再回到张文鹏老师身上,我的这几位老师,虽然学术特点不一样,但是为人处世之道却很有共同之处。张文鹏老师,于我有很大的恩情,提前攻博,就是提前一年毕业找工作,真是享受到了不少好处,可是我到北京后,却从来没有麻烦过我一次。
我到北京有十三年了,请他来聊表学生之心,张老师都还没成行过一次。前年,张老师送女儿从西安到首都机场,然后他女儿再飞往澳大利亚求学,也没有说提前一两天到北京,让我招待一下,他们也可在时间上充裕放心一下,早晨他们飞到了首都机场之后,在女儿转机之前,才跟我打电话,通告一声。
张老师对我,真是至清至善。
我赶忙打的到了首都机场,只是看到了张老师女儿在登机口的身影,遥遥挥手几下,想当年读博士的时候,他们这批导师子女,还都是3~5岁之间,张老师是下午1点的飞机,只能请他喝杯咖啡,聊了不到一个小时。
张老师,出身陕西的农家子弟,身上带着很多朴素的性格,惠益学生而不取之,是山大数论这几位导师的共同特点。王小云老师后来成名,到清华大学工作,召见我议学,我把这事告诉了张文鹏老师,张老师就对我说,王小云老师是个“好娃”,陕西话,很朴素,我信。相反,如果张老师认为哪个人是“坏娃”,我也信,也就不去跟这样的人交往。
这几年,因为心念被凡尘所累,数学研究上的步伐慢了很多,以前的奋斗目标是赶上这几位老师,没想到,追了这么多年,却还没有追上,像刘建亚老师,他最近的一篇文章我竟然都读不懂了,失了力气。
前面的没追上,后面又来了追兵,师弟师妹们进步很大,有几位已经做出了很好的工作。
数学,还是会有胜负心的,有点像武林高手的比拼,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数学可能有时候像前者,但更多的时候,对于亲历者来说,后者的感觉更多。
我在这些师承中,自觉受到刘建亚的影响最大,也许是因为我们两人都有共同的爱好---哲学性的思考。那么,从哲学角度上来说,我其实还没有跨入数学的门槛。
遥想当年二十岁的时候,决定认真地学数学,哪怕自己的资质确实一般,但认为数学会给我一个人生修炼的平台,这么走下来,感觉与二十年前相比,思维水平上真得是有很大的不同了,如果说起当年的目标,其实也可假假地告慰一下自己了,确实是通过数学的修炼,已经将自己的资质很大地提高了。
但是,数学是如此之深,就像一所庙宇,有重重的大殿,一层门槛之后还有下一层门槛,用佛家的语言来说,我现在的状态是“悟道”,是“善知识”,知道什么是对的,有效的,什么是无效的,有所感悟,但是,尚未“证道”,没有“罗汉”般的法力。
陈省身在自传中说,他自己也就是罗汉的水平,我当年读到这段时不解,觉得是不是他在自谦,有点过份了吧,现在有点会意的感觉了,菩萨境界确实不是那么好当的,在数学上能证得罗汉果位,已经是人中龙凤。
我呢,今生读书已太迟,现在的努力,只能定位于修炼,把跨入数学的门槛,选定为人生中最有价值的目标,督促自己静心立志,要珍惜来之不易的福报,再用上十年功,看看自己能做到多少。
附注1. 心血来潮写下这篇博文,对自己的数学成长之路,在心情上做一个小节。没想到科学网这么给面子,推到首页头栏。这些老师,这些事情,都是真人真事,怎么解读,是一种心态。点击量现在已经有三千多了,比我通常在幼小教育方面写的博文点击量高多了,为助大家之兴,推荐阅读我博客上另外几篇博文。
一篇还是我写的,描述的是我的首师大数学系几位同事,是工作以后的事了,也是用真名真事写的。
一篇是我组织的访谈,是正式发表的文章,海外数论专家杨同海的,挺有新闻点的。
另一篇,是刘建亚老师写的《数学文化》发刊词,我的博文也摘录了,心有戚戚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