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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绛的长篇小说《洗澡》1988年由三联书店出版。故事发生于由私人机构转制的文学研究社,1949年建立,1952年解散。虽然没有发生在大学中,这部小说却是部学界小说。小说聚焦文学社中的外国文学组。主要人物是几位来自旧社会或者从海外归国的高级知识分子,还有些年轻知识分子和其他工作人员。
小说的名字《洗澡》,来自当时知识分子对“三反”运动的委婉称呼。“三反”的原意是在国家机关工作人员中“反贪污、反浪费、反官僚主义”。时间是1951年底到1952年10月。在高校中,变成了各级领导和教师自我检讨、群众监督的“人人过关”。正式的说法可能是,采取各种方式对知识分子进行思想教育,以帮助他们摆脱剥削阶级世界观的束缚,树立为人民服务的思想。总之,就是要知识分子心悦诚服。所谓“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
小说虽然名称叫《洗澡》,最吸引人的其实恋爱故事。作者杨绛善于写精致细腻婚外恋情,早先有篇以教授为男主人公的短篇小说《小阳春》,很有特色。续书《洗澡之后》把《洗澡》中的恋爱都通向婚姻。恋爱的男主角是英国归国的许彦成,女主角是研究所最初创建人的女儿姚宓。许彦成的形象不是特别鲜明,基本上专心治学的读书人,最突出的特点是老实;对现实生活中的一切不太在意,与不爱的人都可以结婚,但不肯敷衍说“我爱你!”。姚宓是《围城》中唐晓芙那样的理想人物,因为登台时间更长,所处局面更复杂,因此形象也更为丰满。作者渲染了两人相处的聪明机智心心相印,而且“发乎于情,止乎于礼”。就是所谓有情无欲、好色不淫。“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当然,局外人看来,精神出轨的许彦成只是所谓“道义上的懦夫”,或许可能导致婚姻变化;而姚小姐及其母亲,也许真是如《围城》中的孙柔嘉“煞费苦心”。恋爱故事不是“学界小说丛谈”博文主旨所在,就不仔细说了。
小说前两部分,大概占总篇幅的近四分之三,“洗澡”还没有开始。说明主要人物的背景,以及进入研究所以后情场和职场的勾心斗角。除了作者偏爱的许彦成和姚宓,几乎人人都露出丑态。杨绛下笔留有情面,如果像《围城》那样写,就完全是另一景象了。这些在一定程度上,或许也说明了“洗澡”的必要性。其中有些职场故事,如巴结上司、交接同事、垄断资料、匿名攻击同事研究工作等,既有时代特点,也有一定人性因素。至于“洗澡”的可能性,更简单,已经开始建立雇佣知识分子的垄断市场。“我们靠薪水过日子的,经常怕两件事:一怕失业,二怕生病。现在一不愁失业,二不愁生病,生了病公费医疗,不用花钱请大夫,也不用花钱请代课。我们还有不拥护社会主义的吗!(p. 262)”这是垄断温柔的一面,凡事总是有另一面。
从发动运动的本意看,当时也未必一定有多大恶意。还是希望知识分子成为人民群众的一部分。“别存心侥幸,观望徘徊,企图蒙混过关;应该勇敢地跳进水里,洗净垢污,加入人民的队伍;自外于人民就是自绝于人民,绝没有好结果。(p. 244)”“把自己放在人民的对立面,所以只好谨小慎微,经常战战兢兢,对人民如临大敌,对运动如临大难,好像党和人民要难为你似的。……不要害怕,运动是为了改造你,让你可以加入人民的队伍。我们欢迎一切愿意投入我们队伍的人,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共同努力,为人民做出贡献。(p. 265)”
“洗澡”过程中,那些知识分子处于“两难”。“人越是作恶多端,越是不要脸,检讨起来才有话说,说起来也有声有色,越显得觉悟高,检讨深刻。不过,也有个难题。你要是打点儿偏手,群众会说你不老实,狡猾,很不够。你要是一口气说尽了,群众再挤你,你添不出货了,怎么办呢?(p. 226)”在具体实施中,老实人或许觉得有些委屈。或许如书中人物许彦成所谓,“为什么老把最坏的心思来冤我们呢?(p. 233)”聪明人也有投机的办法。“关键是不要护着自己,该把自己当冤家似的挑出错儿来,狠狠地骂,骂得越凶越好。(p. 261)”
被“洗澡”者,是旧知识分子。所谓群众,就是洗澡水了。这也符合古贤,“庶人者,水也。(《荀子·王制》)”小说中这样描写,“满座的年轻人都神情严肃,一张张脸上漠无表情,显然已经端正态度,站稳立场。…… 认识的都不认识了,和气的都不和气了。(p. 225)”有留法的学者讥讽群众为“英明的尾巴”,“他们只懂官话。他们空有千只眼睛千只手,只是一个魔君。(p. 258)”
“洗澡”的失败有某种必然性。方法上而言,表面上是“王道”,实质上还是“霸道”。如小说中许彦成所说,“谁都相信自己是好人!尽管有这点那点缺点或错误,本质是好人。认识到自己的不好是个很痛苦的过程。我猜想圣人苦修苦练,只从这点做起。一个人刻意修身求好,才会看到自己不好。然后,出于羞愧,才会悔改。悔了未必就会改过来。要努力不懈,才会改得好一点点。现在咱们是在运动的压力下,群众帮助咱们认识自己这样不好,那样不好;没法儿抵赖了,只好承认。所谓自觉自愿是逼出来的。逼出来的是自觉自愿吗?况且,咱们还有个遁逃。千不好,万不好,都怪旧思想旧意识不好,罪不在我。只要痛恨封建社会和资产阶级,我的立场就变了,我身上就干净了。”(p. 267)”更实质性的是,人性趋利避害,难以长期逆转。例如,许彦成夫人杜丽琳的自我批评,“工作不过是饭碗儿,工作的目的是为了赚钱,学识只是本钱。她上大学、留学、读学位是为了积累资本,本钱大,就可以赚大钱。(p. 248)”这种所谓“资产阶级的信念”,只是人性的体现,恐怕难以根除。
“洗澡”过关后的知识分子仍是诚惶诚恐。一位说,“听说是从此不洗了。洗伤了元气了!洗螃蟹似的,捉过来,硬刷子刷,剖开肚脐挤屎。一之为甚,其可再乎!(p. 285)”另一位说,“我的消息更可靠,不但还要洗,还要经常洗,和每天洗脸一样。只是以后要‘和风细雨’。(p. 285)”熟悉历史的人知道,他们都说错了!后面还有暴风骤雨,反右、反右倾、文革等。
不管怎样,当年官方接手民间文学研究社,“出于‘统战’的原则,不拘一格收罗人材(p. 20)”。“当时文学研究社不拘一格采集的人才,如今经过清洗,都安插到各个岗位上去了。(p. 293)”只是体制化的开始。许彦成有了自知之明。“我认识到我是绝对不配教文学的。如果我单讲潜移默化的艺术。我就成了脱离政治,为艺术而艺术。我以后离文学越远越好。(p. 288)”他们夫妻被分配到北京大学,一个准备教英文文法,另一个讲口语。
我个人感觉,这篇小说还是较为真实的再现了当时知识分子的形象与心态,以及当时的政治氛围。在这个意义上,可能是写“十七年”的最好的学界小说,虽然背景不在高校,而且直接有关的篇幅也不大。读后多少可以理解,当年的知识分子为什么会放弃独立思考。“洗澡”或许是漫长所谓“逆淘汰”的开始,但肯定不是最糟的一次。本意只是在让知识分子变得更善良的名目下变得更顺从,实际上却只是让知识分子变得更狡猾。但可惜,“狐狸再狡猾也斗不过好猎手”。那些自以为得计的知识分子,“洗澡”过关,还有“反右”,更有“文革”。而那些当“洗澡水”的年轻人,后面的路也很坎坷。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作者杨绛(原名杨季康),1911年生于江苏,2016年逝世。1928年考取苏州东吴大学政治系,1932年到清华大学政治系借读,并考取英文研究生。1935年随丈夫赴英国、法国留学,分别在牛津大学和巴黎大学听课。1938年随丈夫带女儿回国。担任振华上海分校校长两年。1940年起任工部局北区半日小学代课教员三年多,期间开始文学创作。1946年任上海震旦女子文理学院外语系教授。1949年起在清华大学外文系作兼职教授。1953年在新成立的北京大学文学研究所外文组任研究员,所在研究所隶属关系相继改为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学部文学研究所和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杨绛写过几篇学界中人情感方面的中短篇小说,也都挺有意思。
附:已经贴出学界小说丛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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