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2月12日上午，大年初三。太阳暖洋洋的照在大地上，老父穿着过年的红缎子袄，早餐自己端起碗来喝了一小碗牛奶麦片粥，吃了个鸡蛋，喝了点参汤后，孙子将爷爷的轮椅推到电视机前，告诉他“今天会有客人来拜年，多坐一会。”老父点点头。十一点钟，朝胜一个少年时代邻居朋友来了。介绍给老父，说学名他记不起了，朋友对着老父的耳朵喊“我是大狗！”“哦——”老父记起来了，使劲地握了握“大狗”的手。之后，老父抽根烟挥挥手，习惯地在午餐前回房间小睡一会。

中午喊老父吃饭，结果沉睡不醒。赶紧和医院联系，半个小时内救护车接老父到了岭南医院急救室，院长来了，内科、神经科、ICU等有关科室的医生也来了。下午四点五十分，老人家终未醒来，那颗跳动了94年的心脏，静静地停息了……

无疾而终，寿终正寝，子孙相送，阳光和煦。该是老人离开这个世界最好的选择吧。

这曾经是个何等熬煎的世界啊？

一个河南清丰农村的孩子，因为饥饿、因为灾荒、因为走投无路，大概也有一丝模模糊糊的追求吧，走出了老家那片灾难深重的土地。然而，他没有想到的是，走到了一片更加灾难深重的土地。当兵吃粮，1936年，国民革命军第29军39师，驻守宛平城守卫卢沟桥的敢死队里多了个不满17岁的小号兵。每天他必须在部队还熟睡时，就要起身着装，紧衣束带，背刀肩枪。腰间那支黄铜军号和背上的镔铁大刀一样，都飘着一块血红的绸布。小号兵对着寒冷的夜空昂起头来，念过四年书的小号兵认得“卢沟晓月”四个字，小号兵大概是那支队伍里，与卢沟桥的寒星晓月相约最多的士兵了。

后来，他告诉我，敢死队里只有他一人识字，每晚上面发来口令都是他念给大伙听。我问他还记得当年的口令吗？他想了想说“吃饭！”看来国军那时也挺艰苦，把“吃饭”都当成了口令。

“卢沟晓月”的冷光，映照在小号兵的钢枪、大刀和军号上，反射出更加冷的寒光。那寒光一闪，就足以在历史镌刻出一道深深的印痕！

一次战斗中，激昂的号声引起了鬼子的注意，一颗子弹对着小号兵的咽喉呼啸而来，“呯”的一声，军装的第一粒黄铜纽扣被打飞了，黄铜纽扣挡住了那颗夺命子弹！

后来，我当兵时，还特意认真地把玩司号员的军号。没有任何按键或机关，一支长长的铜管绕了两圈，全凭一口气在铜管里磨擦出惊天地泣鬼神的声音——晓月寒露呼唤的起床号，苍茫四野急切的集结号，血色黄昏激昂的冲锋号，夜幕低垂催眠的熄灯号……

诗人艾青曾写过“吹号者的命运是悲苦的，当他用自己的呼吸摩擦了号角的铜皮使号角发出声响的时候，常常有细到看不见的血丝，随着号声飞出来……”被称为时代号手的艾青，亲历和见证过小号兵的那个时代，诗人这样写道：

在震撼天地的冲杀声里，/在决不回头的一致的步伐里，/在狂流般奔涌着的人群里，/在紧密的连续的爆炸声里，/我们的吹号者/以生命所给与他的鼓舞，/一面奔跑，一面吹出了那/短促的，急迫的，激昂的，/在死亡之前决不中止的冲锋号，/那声音高过了一切，/又比一切都美丽……

艾青笔下的吹号者最后倒在了战场上。卢沟桥敢死队的小号兵因为军装上的那粒黄铜纽扣，最后赢得了战争的胜利，赢得了历史的胜利，赢得了时光的胜利，赢得了生命的胜利。

朋友发来挽联：

驾鹤泉台再吹集结号，国共战友筑长城，一代民族魂魄；

驭龙沙场重祭斩倭刀，阴阳两界争寸土，千古中华英雄。

躺在党旗下的老父已是瘦骨嶙峋，我深信从卢沟桥杀出来的号兵，从新四军冲出来的战士，从孟良崮打出来的英雄，从三野选出来的第一代空军军官，从十年劫难中熬出来的离休干部……虽瘦骨如铁，但利可锻剑、坚可铸戟！他生命的天空自卢沟桥后，大概就一直萦绕回荡着军号、枪炮、呐喊和胜利后的仰天大笑……

这该是何等精彩的生命啊。苏北抗日，解放济南，淮海战役，战上海，下杭州，抗美援朝……在“横扫千军如卷席”的南征北战中，父亲一步一步地走出了人生的诗篇。

解放杭州后，他和妈妈在杭州照相馆里拍了第一张合影。全然没有头一回照相的拘谨和土气，妈妈身着军装英姿飒爽明眸如星，军帽压着齐耳短发，紧束腰间的牛皮腰带上，挂着一把小巧的勃朗宁手枪，绑腿挺拔，足登一双新买的球鞋。在此之前，他们的军鞋都是老乡们一针一线纳出来的千层底。妈妈那一身朴素的英气足以秒杀今天全世界女人的奢侈豪华！爸爸就更加“离谱”了，身着军装上不扎腰带下不打绑腿，宽宽松松潇洒自如。站在妈妈身边一足独立，另一足干脆踏在一张齐膝高的凳子上，一手扶膝一手掐腰，身体前倾目光似箭……用今天的话说怎一个“酷”字了得，还得服服帖帖地再加上两个字：“霸气”！

那才叫胜利者的照片！谈情说爱，都能谈得天地动容！

直到文革前，爸爸的枕下还有一把手枪，是德国快慢机驳壳枪。我小时候偷着玩玩时，还纳闷儿，为什么不弄一支小巧袖珍的手枪。今天终于明白了，他不需要玩具，那是一支威力强大可以作战的枪，爸爸骨子里仍是随时准备上战场的战士。

妈妈离开我们二十四年，妈妈等得太久了。今天爸爸和妈妈终于在天上相会，他们是不是还要再去照一张合影？

为爸爸致挽如下：

半世拼杀半世闲，罢了雪刀雨弹。荣也淡然，辱也淡然。往生且随风散去，云舒、云卷；

几杯浊酒几缕烟，付之遥思轸念。战友情缘，夫妻情缘。今番当喜魂聚来，梦还、身还。

熄灯号响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