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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的妻子:日月灿烂掩星汉

已有 6187 次阅读 2020-11-23 21:56 |系统分类:人文社科

《乘风破浪的女子》中的一篇原稿(与正式版本稍有不同,主要是多了注解):


李白的妻子:日月灿烂掩星汉

 

 

天才的伴侣,常常要承受很多普通人的伴侣不必承受的重负。

诗人的伴侣,往往也是如此。

天才诗人的伴侣,要承受的或许是双倍的重负。

而天才的大诗人如李白,他的妻子,要承担的便更多更重了。

 

李白二十五岁离开家乡蜀地,“仗剑去国,辞亲远游”。此后再也没有回过家乡。

出川之初,李白结识了当时的道教领袖之一司马承祯,司马承祯对李白极其赞赏,称李白“有仙风道骨,可与神游八极之表”,李白则赠以《大鹏遇稀有鸟赋》,这是李白第一篇广为传诵的作品——时人绝对没想到这篇赋只是李白文坛之路的一块踏脚石,后面的作品是一山更比一山高,以至于大家经常不太想得起这篇赋了。

司马承祯不但是有名的道士,也是有名的诗人,李白就此踏入了他的文学圈子,这个圈子里的主要成员后来被称为“仙宗十友”,即:陈子昂、卢藏用、宋之问、王适、毕构、李白、孟浩然、王维、贺知章。李白后来与孟浩然的相识相知,贺知章称李白为“谪仙人”的推崇赞许,应该都与司马承祯有几分渊源。

李白出川之后,先往扬州等地游历,之后折返至楚地,与孟浩然结识。

一般认为,李白是在孟浩然的介绍之下,在襄阳与许氏结婚。这一年是开元十五年(727年),李白二十七岁。

 

许氏的祖父许圉师是安陆(今湖北安陆)人,唐高宗时曾经当过宰相,死后陪葬乾陵(唐高宗与武则天合葬之陵,唐陵中惟一没有被盗的一座)。《新唐书·宰相世系三》称许圉师有三子许自牧、许自遂和许自正(任泽州刺史)。古人云:“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又云:“富不过三代。”从许圉师的儿子这一代来看,能够有一个刺史(州长官,或称太守,上州刺史从三品,中州刺史正四品上,下州刺史正四品下),显然这个家族还没有到真正败落的时候,而许圉师的六世孙许浑,则是晚唐时期著名诗人。

李白与许氏结婚后,定居于安陆。

这桩婚姻中,李白实际上是入赘于许家,如李白自己在《上安州裴长史书》所说:“而许相公家见招,妻以孙女,便憩迹于此,至移三霜焉。”——许相公家招他为婿,将孙女嫁给了他,于是移居于安陆,至今已历三年了。

查屏球《唐人婚姻习俗与李白成名前的家庭生活》一文考证说:初盛唐时贵族高门有招才俊之士为婿的风尚[],这些娶了高门仕女的才俊之士,“夫随妻居”,或者“夫居妻家”、“寄室妻家”,是他们在出名或者出仕前的一种生活方式;他们同时承担了为妻家争得荣誉、提升妻家的社会地位和门户声望的责任;因此,可以从这个角度判定李白的组诗《寄远十二首》便写于安陆时期,反映了他在外游历时对妻子的思念,以及妻子去世后的悼念之意。

这位许氏夫人,给李白生下了一儿一女,儿子取名为伯禽,这是周公旦的长子、第一任鲁国国君的名字,李白拿来做自己长子的名字,可见寄望之深(当然,怀疑李白是太子李建成或者齐王李元吉后人的研究者,也有理由怀疑李白为长子取名“伯禽”或许另有深意)。

李白的长子,还有一个小名,叫做“明月奴”。大概因为李白太钟爱明月?所以用自己钟爱的事物来给儿子起个小名。

许氏夫人所生的女儿,起名为平阳。

汉景帝的女儿、卫青的妻子,封号平阳;大唐开国之际,高祖李渊也有一个女儿封号平阳,率七万大军,征战有大功,所驻守的关隘因她而命名娘子关,死后以军礼下葬——这也是中国历史上惟一以军礼下葬的公主。

作为唐人的李白,为自己的女儿起名平阳,也是寄望甚深啊。

李白与许氏夫人的感情应该挺不错。这一点不仅仅反映在《寄远十二首》中,从李白对伯禽与平阳的顾念中也可以看得出来:“……娇女字平阳,折花倚桃边。折花不见我,泪下如流泉。小儿名伯禽,与姊亦齐肩。双行桃树下,抚背谁复怜?念此失次第,肝肠日犹煎。裂素写远意,因之汶阳川!”(《寄东鲁二稚子》)。安史之乱时,李白一个门人武谔曾试图替李白将处于战乱区的伯禽带出来,李白很是感激,作《赠武十七谔》一诗,序言中说:“余爱子伯禽在鲁,许将冒胡兵以致之,酒酣感激援笔而赠。”这里只提到伯禽,没有提平阳,是因为平阳刚出嫁不久就早逝了。

 

只是,天才狂放的李白,委实不是一个宜室宜家的好丈夫。

 

首先,李白爱酒如狂,随时随处皆可饮。他自嘲说“酒隐安陆,蹉跎十年”(《赠钱征君少阳》)。山中遇隐士,便“两人对酌山花间,一杯一杯复一杯”(《山中与幽人对答》);花间无人相伴,便“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月下独酌》);春夜与兄弟们宴于桃花园,则“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春夜宴从弟桃花园序》);喝醉了就地睡倒,“醉来脱宝剑,旅憩高堂眠”(《冬夜醉宿龙门言志》);在友人家里投宿时自然要饮酒为欢,一醉方休,“欢言得所憩,美酒聊共挥。长歌吟松风,曲尽河星稀。我醉君复乐,陶然共忘机。”(《下终南山过斛斯山人宿置酒》)……

旁人眼中,举杯畅饮的李白,是“斗酒诗百篇”的才气纵横,是“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杜甫《饮中八仙歌》)的潇洒肆意。

但是这样的纵酒,对于家中的妻子来说,就不是一件美妙的事情了。

还有研究者认为,李白因为纵酒,对子女的身心健康都有不利的影响,主要理由之一,便是伯禽寂寂无闻、半点也没有遗传到李白的天才——不过这个理由其实不太能成立,诗人从来不是培养出来的,更不是能够遗传的。

李白因为自己的爱酒如狂,对妻子许氏是深怀歉意的。

他给许氏写了一首《赠内》:“三百六十日,日日醉如泥。虽为李白妇,无异太常妻。”——我一年到头总是喝得烂醉如泥,你虽然是我李白的夫人,但是同那个整天都不顾家的周太常的妻子又有何不同呢[]

李白这种常年到处喝酒、总是不在家的情形,放在今天,差不多可以叫做“丧偶式婚姻”了。

也无怪乎他写给妻子的这首诗里,有几分歉疚,有几分心虚。

不过同时又有几分轻快的调侃与被偏爱的肆意。

 

其次,李白是个挥金如土的豪放性格。

他在《上安州裴长史书》中回忆自己初出蜀中、东游扬州的情形时说:“曩昔东游维扬,不逾一年,散金三十馀万,有落魄公子,悉皆济之。此则是白之轻财好施也。”

扬州的繁华富丽,隋唐以前便已经闻名。南朝宋人殷芸的《小说》一文中说:“有客相从,各言所志:或愿为扬州刺史,或愿多资财,或愿骑鹤上升。其一人曰:‘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欲兼三者。”则南朝时人已将扬州视为天下繁华地,心心向往之。唐代扬州为大运河中枢,“广陵当南北大冲,百物所集”(《唐会要》卷86),“江淮之间,广陵大镇,富甲天下。”(《旧唐书》卷182)《元和郡县志》称:“扬州与成都号为天下繁侈,故称扬、益”。时人称“扬一益二”,也就是说,天下最繁华的都市,第一是扬州,第二是益州,也就是成都。

所以,扬州是那个时代的销金窟。

身处最繁华的都市,又是挥金如土、喜欢呼朋唤友纵酒为乐的性格,李白可能自己都没意识到花了多少钱,囊中重金,便已经如水泻出。

唐代货币制度大致是铜币一个称为一文,一百个铜币为一钱,十钱为一两银子,十两银子为一金。后人统计,盛唐时的物价大约是斗米20文、普通生绢470文一匹、铁锄头50文一把、中等酒约150-300文一斗。

算一算李白在扬州一年,挥霍掉的三十余万金,这是一个惊人的数目。

李白在《将进酒》中说:“千金散尽还复来。”他是真的曾经散尽了数十个千金的。

常年喝酒的李白,仅仅是这一项开支,就很惊人。他自己说:“颜公二十万,尽付酒家钱。兴发每取之,聊向醉中仙。”(《赠宣城宇文太守兼呈崔侍御》)二十万钱,都存到酒家了,想喝的时候径直去喝,喝到沉醉,飘飘欲仙。

普通酒大约三百文一斗,至于上等美酒,唐人诗中常以斗酒十千来描述,十千即是一金。李白说“金樽清酒斗十千”(《江上吟》)、“斗酒十千恣欢谑”(《将进酒》),他未必常喝此等美酒,但以爱酒人的性格来讲,恐怕很难不追求这等美酒。

喝酒喝到高兴了,“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将进酒》)这也是爱酒人的通病。贺知章初见李白,相逢恨晚,两个爱酒人自然要一道去喝酒,贺知章随身带的钱不够,于是解下腰间佩的金龟来换酒——金龟,是高级官员的佩饰,因此世人又有“金龟婿”一说,指的便是身居高位的乘龙快婿[]

李白《对酒忆贺监诗序》里记载了这个“金龟换酒”的故事:“太子宾客贺公,于长安紫极宫一见余,呼余为‘谪仙人’,因解金龟,换酒为乐。”

贺知章只是一时不方便,用金龟换酒,过后便可以赎回来。但是“主人何为言少钱”的当头,拿出去换酒的五花马千金裘,多半是回不来了。

这个时候,家里的妻子,一定非常恼火。

遇上挥金如土的朋友,大家都欢迎。

遇上挥金如土的丈夫,妻子们大约总要忧心忡忡、恨不能伸手掐住那个漏底的钱袋。

 

第三,李白的豪侠精神,极为突出。

《新唐书》中说,李白“喜纵横术,击剑,为任侠,轻财重施。”

李白在《与韩荆州书》中说自己:“十五好剑术,遍干诸侯。”《酬崔五郎中》自云:“起舞拂长剑,四座皆扬眉。”据称他后来曾经向当世第一剑术高手左金吾大将军裴旻学剑。崔宗之《赠李十二白》云:“袖有匕首剑,怀中茂陵书。双眸光照人,词赋凌子虚。”则李白之好剑术,必然给时人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年轻的李白,在扬州城里散尽三十万金后,“一朝乌裘敝,百镒黄金空”,于是去向时任襄阳县尉的堂兄李皓求助,写了一首《赠从兄襄阳少府皓》,诗中说自己“结发未识事,所交尽豪雄……托身白刃里,杀人红尘中。”少年时代就喜欢结交那些豪侠人物,行侠仗义,出生入死。唐人魏颢(李白的崇拜者)所作《李翰林集序》云:李白“少任侠,手刃数人”。

李白作《侠客行》,对于那位“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云,深藏身与名”的侠客,心向神往。而他自己,和朋友叙旧时,也曾兴致勃勃地回忆当年杀出五陵恶少重围的往事:“风流少年时,京洛事游遨。腰间延陵剑,玉带明珠袍。我昔斗鸡徒,连延五陵豪。邀遮相组织,呵吓来煎熬。君开万丛人,鞍马皆辟易。告急清宪台,脱余北门厄。”(《叙旧赠江阳宰陆调》)

李白的任侠,多是在少年时。婚后的诗文中,很少再见到此类描述。

不过,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作为朋友,可以与李白一起仗剑任侠。

作为妻子,恐怕更多的还是焦虑与担忧。

 

李白与许氏只一起生活了大约十年时间,许氏便病逝了。

许氏既逝,李白在安陆也住不下去了。他移居山东,此后还有两次非正式的婚姻,一次正式的婚姻。魏颢在《李翰林集序》中记载:“白始娶于许,生一女,一男曰明月奴。女既嫁而卒。又合于刘,刘诀。次合于鲁一妇人,生子曰颇黎。终娶于宋(宗)。”

按后人的考证,天宝元年(742年),李白在亲友的撮合下,和一个姓刘的寡妇草草结婚。可能婚礼不太正式,所以魏颢说“合”而非“娶”,但是李白自己还是视刘氏为妻子,这一点在他的诗中可以看到。

刘氏是个文化程度不高的普通妇人,对李白的名气抱有很高期望,但是迟迟不见这名气变现为富贵,于是很不满。不久,李白得到唐玄宗召他入京的诏书。他异常兴奋,满心以为实现政治理想的时机到了,立刻回到南陵(一说在东鲁,曲阜县南有陵城村,人称南陵;一说在安徽南陵县,笔者以为应该是东鲁南陵的可能性更大)家中,打点行装准备出发,作《南陵别儿童入京》一诗,诗中云:“会稽愚妇轻买臣,余亦辞家西入秦。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朱买臣的妻子,曾经因为他的贫困而瞧不起他、弃他而去,另嫁他人,朱买臣任会稽太守后,这个妇人因为羞愧而自杀了。(这个故事在《离婚之后》一篇中作了介绍,此处不再赘述。)

从李白的角度,从读者的角度,奉诏入京的李白,此时此刻的仰天大笑,自然是大快人心的打脸。

不过从刘氏这个普通妇人的角度来看,她的抱怨,其实也情有可原。

普通人对生活的理解与要求,与天才是不一样的。

今人说,三观不合,没法共同生活。

刘氏与李白,的确不是同一路人,因此,即使生活在一起,到底还是维持不下去。

刘氏与李白断绝关系,具体在什么时候,说法不一。有的说是李白在入京之前就与刘氏断绝了关系。也有的说法是:李白满怀抱负入京,却郁郁不得志,只被视为御用文人,不久便被“赐金还山”,刘氏大为失望,于是离李白而去。

不管哪一种说法,刘氏大概是主动离李白而去的,因此魏颢说“刘诀”——刘氏与李白诀别,而不是“与刘诀”——李白与刘氏诀别。

于唐代的风俗而言,这次诀别,可说是“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双方都不用再勉强自己了。

抛弃朱买臣的那个会稽愚妇,在朱买臣穷愁潦倒时,还和后来的丈夫一起给过他饭吃。朱买臣任会稽太守后,如果没有将前妻夫妇都带回到自己府中后院来供养,让他们在周围人的异样目光、窃窃指点之中生活,这个普通的妇人,未必会在撑了一个多月后到底撑不下去了、最终自杀身亡,而更可能像刘氏一样,远远地过自己的普通生活。

 

在刘氏之后的那位“鲁一妇人”,事迹不详。有人认为李白《咏邻女东窗海石榴》一诗中的“邻女”,可能就是这个为李白生了次子颇黎的鲁女,并且李白对这个女子很有爱慕之心,以诗为证:“鲁女东窗下,海榴世所稀。珊瑚映绿水,未足比光辉。清香随风发,落日好鸟归。愿为东南枝,低举拂罗衣。无由共攀折,引领望金扉。”这首诗既是写邻女窗下的石榴,也是写那个美丽的邻女,诗人恨不能化身为那石榴枝,可以低下枝桠,轻轻拂拭邻女的衣裳;望而不得,于是只能翘首凝望那华美的窗扉。

也有研究者认为,这首诗作于开元二十五年(737年)(詹锳《李白诗文系年》),所以肯定不是写给刘氏之后的那位“鲁一妇人”的。诗的主题,也不是思慕邻女,而是“君子在野,思见君子尽心事之”( 萧士赟《分类补注李太白诗》),也就是说,诗中的邻女,并不是真的“邻女”,而是香草美人之思中的“美人”,身处江湖之远的君子,思慕君王便如思慕美人一般,期望美人垂青,实际上是期望君王的垂青与任用。

这么一分析,难得看到的李白心中那份浪漫爱情,荡然无存。

不过,个人觉得,这首石榴诗,更可能还是李白写给他思慕的邻女的。

有句话说,人无法掩藏两件事情:爱情与贫穷。

是写给君王的期盼,还是写给姑娘的思慕,其中的情感表达,在李白的笔下,是不太可能出现偏差的。

《长相思》里,“卷帷望月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那缥缈的云端美人,显然是高高在上的君王的象征。对美人的相思,虽然是“摧心肝”,但总也带着一份距离感。

《怨情》之中,“美人卷珠帘,深坐颦蛾眉”,这里的美人虽然是实指的美人,但李白显然是旁观者的视角。

然而在这首石榴诗中,我们看到的,却是李白那份热切而真挚的本心。

也许李白第三次婚姻的对象,“鲁一妇人”,就是这个他思慕的邻女。

这个鲁女,为李白生下了次子颇黎。

颇黎这个名字,研究者认为可能是来自于西域吐火罗国的颇黎山,山中富藏水晶,唐人称水晶为“颇黎”(《册府元龟》),开元二十九年(741年)三月,吐火罗国遣使献红颇黎、碧颇黎、生玛瑙、生金精及质汗等药。后来《本草纲目》里也录了这味药,说“其莹如水,其坚如玉,故名水玉。”

名为颇黎的天然水晶,是珍贵的宝物,可以让吐火罗国采来作为进献大唐的贡品。

一般认为,李白生于西域碎叶城,五岁时才随家人回到中原。他很可能幼年时便已知晓颇黎。即使如一部分研究者所认为的,李白生于中原,不过在胡商众多的唐代,李白从胡商胡人处知晓颇黎,也很正常。

晶莹剔透的天然水晶,如明月一样皎洁光亮。

李白的长子,小名明月奴。

他为次子起名颇黎,既是将次子视同这天然宝物一样珍贵,大约也有喜爱这明月般的宝物的缘故。

如果颇黎的生母真的是那位石榴花下的邻女,从他的名字里,也可以看到,李白对那位邻女的确曾有过真切的思慕。

可惜的是,次子颇黎,只在魏颢的记载中出现过,在李白笔下和其他人的笔下,都未曾出现,生平经历,再无考证处,因此也有人怀疑其真实性。这就使得颇黎的生母、这个连姓氏都没有留下的鲁女,存在感更为稀薄了,更无从得知她是否便是那石榴花下的邻女。

这个鲁女,便如那骄阳身畔的细星。

在骄阳的光辉里,世人是看不到这一点细微星光的。

 

李白最后娶的是宗氏夫人——实际上这还是一次入赘。

李白奉诏进京,又被“赐金还山”之后,便开始了以开封为中心地的长年漫游的日子,这便是他自己所说的“一朝去京国,十载客梁园”(《书情题蔡舍人雄》)的时期。梁园位于西汉梁国都城睢阳(今河南省商丘市睢阳区),为梁孝王刘武(汉景帝的弟弟,汉武帝的叔叔)所建,是以邹阳、严忌、枚乘、司马相如、公孙诡、羊胜等为代表的西汉梁园文学主阵地,后世文人词客多有游览吟诵之作,李白即有《梁园吟》一诗。

李白在客居开封之时,同定居于此地的已故宰相宗楚客的孙女举行了婚礼,做了宗家的招赘之婿。

宗楚客是武则天堂姐的儿子,三度为相,曾因贪赃枉法被流放岭南,最后一次为相,是因逢迎韦皇后及武三思而得来的,所以李隆基起兵诛灭韦后集团时,将宗楚客也一并处死了。

宗楚客在朝在野的声名都不怎么样。他的家族,后来定居于开封。大致说来,这是一个不太体面、半没落的贵族家庭。不过相对于普通平民来说,他们还是有一定的社会资源与地位的。

据说这一段婚姻的成就,还有一个“千金买壁”的故事。

天宝三年(744年),李白失意地离开长安,在洛阳遇到神交已久的杜甫,相见恨晚,相偕游览梁园,在梁园又遇到另一位著名诗人高适,三人携手同游,饮酒作诗,酒酣之际,李白在墙上留下了《梁园吟》一诗,咏怀古人,感慨自身,抒发济世安民之志向,以“歌且谣,意方远,东山高卧时起来,欲济苍生未应晚”结尾,酣畅淋漓。

李白三人尽兴而去时,游园的宗氏也要归家,路经此地,首先被壁上龙飞凤舞的书法吸引——李白真迹,有草书《上阳台帖》传世,同样作于天宝三年,全文很短:“山高水长,物象千万,非有老笔,清壮可穷。十八日,上阳台书,太白。”为悼念司马承祯而作,帖上有宋徽宗等人的题跋,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仙风道骨,豪放俊逸,恰如其人其诗。

宗氏被李白题在壁上的书法所吸引,是很合乎情理的。

始见其字,再识其文,李白此时,诗名又早已传扬天下,也就无怪乎宗氏爱才心动。

梁园中的僧人不识货,要将被写脏的墙壁重新粉刷,宗氏愿以重金买下这面墙壁,留下了李白的这首诗,是谓“千金买壁”。

知音难觅,何况是红颜知己?

一面是宗氏爱才,一面是李白感动。

这一番嘉话,让李白的朋友们十分热心地撮合了这段姻缘[]

 

李白与宗氏夫人的感情,又不同于年轻时与许氏夫人的感情,更多了几分历经世事、成熟沉淀后的志同道合。

这个时期,李白仍然长年漫游在外,在秋浦时,看到主人家的燕子归来,感慨自己不能如燕子一样归家,写诗给妻子倾诉思念之情:“岂不恋华屋?终然谢朱帘。我不及此鸟,远行岁已淹。寄书道中叹,泪下不能缄!”(《秋浦感主人归燕寄内》)又以妻子的口吻写了《自代内赠》一诗,描述两人聚少离多、妻子怀念自己的情形,以妻子对自己的相思之情,侧写夫妻感情之深厚,以及不得不长年分离的无奈:“鸣凤始相得,雄惊雌各飞。游云落何山?一往不见归。

有的研究者说,李白虽然与宗氏感情和谐,却常年不归家,是因为与宗家的其他人难以相处,所以李白的子女,一直留在山东,没有接到开封来。

不过,李白终其一生,都在四处奔波,寻找能够让他一展抱负的机会。

他的漫游、分离与思念,恐怕更多还是他自己的选择。

 

天宝十一年(755 年),李白五十五岁时,安史之乱爆发,唐玄宗仓皇之间逃往成都。李白也上了庐山避难。不久,宗氏为躲避战火,也到了庐山。

当时玄宗的儿子永王被避难蜀中的唐玄宗封为山南东路、岭南、黔中、江南西路四道节度使,任江陵郡大都督,坐镇江陵(今荆州),招兵买马,数次派人征召名满天下的李白入幕。李白是否意识到永王的政治立场有风险,这个不太好确定。但是无论他意识到没有,到底还是太想要一展抱负了,终究没有抵挡住这个诱惑,接下了永王的征召。

临行前他写了《别内赴征》三首赠给宗氏。

第一首是写自己应诏出山,妻子在家中恐怕要常登望夫山了:“王命三征去未还,明朝离别出吴关。白玉高楼看不见,相思须上望夫山。

第二首则是写宗氏对李白此行的担忧,希望他早日归来,李白则调侃地回答说,我归来时倘若能够佩得黄金相印,你可不要学苏秦的妻子那样觉得太庸俗了、不屑于停下织机来看一看:“出门妻子强牵衣,问我西行几日归?归时倘佩黄金印,莫学苏秦不下机。”

宗氏为什么希望李白早早归来?

也许是因为,宗氏的家族是经过巨大的政治风波的,败落之后对于世态炎凉、人心冷暖也看得很多,所以她可能比李白更具有政治敏感性,更早地意识到,永王与已经在灵武继位、统率平叛大军的唐肃宗有潜在的利益冲突,这是很致命的危险。

所以她才希望李白不要卷入太深,早早归来。

《别内赴征》第三首则是悬想宗氏在家中的思念:“翡翠为楼金作梯,谁人独宿倚门啼?夜坐寒灯连晓月,行行泪尽楚关西。”倚门而望,独宿无眠,泪水不尽,坐望孤灯到天亮。

宗氏的思念里,或许还有深深的担忧吧。

李白入永王幕府之后,一度也曾意气风发,作《永王东巡歌十一首》,其中有“永王正月东出师,天子遥分龙虎旗”,“三川北虏乱如麻,四海南奔似永嘉,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净胡沙”,“南风一扫胡尘静,西入长安到日边”等语,希望自己能够像谢安指挥淝水之战胜利、稳定东晋王朝一样,运筹帷幄,一举荡平叛军,立下不世之功。

研究者对于永王是否真的有叛乱之心,是有争议的。反对者认为,永王是奉玄宗诏令镇守江陵、出师东征,并非擅自出兵,后来唐代宗还为永王平反了,又以左拾遗的职位征召李白,只是李白那个时候已经去世。赞成者则认为,永王有仿效东晋在江南另立朝廷的意图,李白以谢安自居,这说明李白本人恐怕也与闻其事。

不论永王是否真有叛乱之心,客观来说,他的存在与实力的增长,的确对唐肃宗形成了威胁。

很快,永王被打成“叛逆”之后战死,李白也因为“从逆”而被捕,关押在浔阳(今九江)大狱里。

从逆是重罪,李白又声名极盛,万目所指,难以脱身,朝野之中嚷嚷着要处死李白的大约不在少数。

杜甫那时极为担忧李白的处境,作《不见》一诗:“不见李生久,佯狂真可哀。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敏捷诗千首,飘零酒一杯。匡山读书处,头白好归来。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李白有多受世人的热爱,也就有多受某些人的嫉恨与诽谤。

我们能够读到杜甫的担忧,而宗氏在家中的焦虑与担忧,却只能猜度与想象了。

 

李白最终能够脱险,仅仅是被判处流放夜郎,按《新唐书·李白传》的说法,是因为郭子仪的说情:“初,白游并州,见郭子仪,奇之。子仪尝犯法,白为求免。至是,子仪请解官以赎。有诏长流夜郎。”

李白曾经救过年轻的郭子仪,所以郭子仪要知恩图报。

郭子仪是平定安史之乱的主将,身系大唐安危二十年的定海神针。他的求情,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宗氏的力量,不能与郭子仪相比,但是她仍然为营救李白出狱而不避风险地东告西求,李白被流放夜郎时,宗氏与其弟还专程前来送别。

这是患难之中的真情。

流放途中,李白作《南流夜郎寄内》一诗:“夜郎天外怨离居,明月楼中音信疏。北雁春归看欲尽,南来不得豫章书。

当时宗氏住在豫章郡,即洪州(今江西南昌)。李白写自己在远方对妻子的思念,写妻子在明月楼台中的孤独,天长地远,音信不通,春来大雁北飞,却不能带来妻子的书信。

在寂寞凄清的流放途中,李白的心灵也变得脆弱。

诗中既是对妻子的思念与依恋,也有着不得不远别的内疚。

好在尚在途中,便遇上了天下大赦,李白也得以赦还,出川途中,他振奋不已,留下《早发白帝城》一诗,“轻舟已过万重山”,恰是他此时轻松如飞的心境的写照。

 

李白与宗氏,在豫章重逢。

但是李白并没有就此在豫章定居,而是送宗氏前往庐山。

庐山是道教胜地,当时有一位著名的女道士李腾空就隐居在这里。

李腾空是玄宗时的宰相李林甫之女,虽然出身富贵,却因慕仙道而入山修真。此时居于庐山北凌云峰下。多年苦修,道成之后,常常为人救苦疗疾,声望很高。李腾云后来倍受唐德宗敬重,在她仙逝后,德宗下诏,将她的居所改建为昭德观。

宗氏信奉道教,这大概也是她与李白情投意合的一个重要原因。李白本人不但信奉道教,经常学道,天宝三年冬天,他还在齐州(今济南)紫极宫,由北海道士高如贵传授道箓,成为一名有道籍(也就是国家证书)的正式道士。

李白陪同妻子翻山越岭,去拜访李腾空,寻师求道,并作《送内寻庐山女道士李腾空二首》。

其一曰:“君寻腾空子,应到碧山家。水舂云母碓,风扫石楠花。若爱幽居好,相邀弄紫霞。”这是写隐居之地的清幽。

其二曰:“多君相门女,学道爱神仙。素手掬青霭,罗衣曳紫烟。一往屏风叠,乘鸾著玉鞭。”李腾空与宗氏,都是相门女,但都选择了学道求仙,隐居山林。

郭沫若认为,李白此时“已年逾六十,因过分失意而迅速衰老,对于道教的迷信已逐渐破除。然而宗氏则愈益醉心隐逸,看来他们两人可能是在那时作了情投意合的最后诀别”。

从已有的资料来看,宗氏的文化素养比较高、个性较为坚强独立。

经历了重重波折之后,她最终选择了求道之路,与李白相忘于江湖。

对于李白而言,他与宗氏,在精神上的契合,或许是更上层楼。

但是这精神上的契合,是来自于宗氏此时日益坚定的寻道之心,从而又使得他们在现实中分离。

宗氏从李白背后离开了,就此隐没在世人的目光之中。

 

李白晚年,依附于自己的族叔、当涂县令李阳冰,最终病逝于当途,葬于此地。

这时,距离他遇赦而还、送宗氏入山求道,不过一年时间。

传说中,李白是醉酒时投水捉月而亡。

多年以后,白居易路经李白墓,无限感慨:采石江边李白坟绕田无限草连云可怜荒垄穷泉骨,曾有惊天动地文。但是诗人多薄命,就中沦落不过君。”

白居易感慨李白“薄命”,但是,多少帝王将相,湮没无闻,李白的名字,却流传千古,一如他自己所说:“屈平词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江上吟》)

在这天才诗人的背后,他的妻子们,无论是否理解他的伟大,都因为他而留下了自己的足迹。

在那个时代,即使如宗氏这样的女子,往往也是用这样的方式,才能在历史中留下自己的身影。



[] 与许氏夫人成婚的时候,李白已经写下了《静夜思》与《望庐山瀑布》,声名初盛,如朝日方升。这可能也是许家属意于李白的一个重要原因。

[] 太常,这里指的是东汉时掌管天子礼乐祭祀事务的太常周泽,周泽也嗜酒如命,祭祀之前又总要斋戒,因此常年呆在斋宫之中,其妻怜他年老,前去看他,周泽大怒,将妻子收送诏狱谢罪(《中日历代名诗选·中华篇》)。

[] 李商隐《为有》一诗中的贵族女子便似憾实喜地抱怨:“无端嫁得金龟婿,辜负香衾事早朝。”——我干嘛要嫁给一个腰佩金龟的夫婿呢,花好月圆的春宵里,夫婿却要早早便从香暖衾被中起来上朝去。

[] “千金买壁”的典故,笔者暂时没有找到原始资料的出处。不过,中央新闻纪录电影制片厂(集团)和中央电视台新影制作中心联合制作、出品了电影《千金买壁》,这个典故,应该是有一定的史料依托,或者是有唐人笔记为范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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