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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慢读唐诗之种荔枝
扶 兰
唐宪宗元和十三年(818)年冬,被贬为江州司马三年的白居易,迁忠州刺史。
忠州,即今天的重庆忠县,是三峡移民的重点搬迁县。因为地处三峡之中,偏僻闭塞,虽名为州,其实远不能与中原地区那些富庶之地的州相比。时年四十六岁的白居易,虽然脱下司马青衫,换上刺史绯袍,面对此时此境,心情显然并不愉快,故而其《东楼醉》一诗云:“天涯深峡无人地,岁暮穷阴欲夜天。不向东楼时一醉,如何拟过二三年。”
不过,白居易字“乐天”,又号“香山居士”,由这字号,大略也可窥见白居易那种恬淡自得的佛系人生路线——都行,可以,没关系。
所以,在郁闷之外,白居易又“既来之,且安之”,于东坡种桃种杏,以待花开(《种桃杏》):
无论海角与天涯,大抵心安即是家。
路远谁能念乡曲,年深兼欲忘京华。
忠州且作三年计,种杏栽桃拟待花。
又作《东坡种花二首》:
持钱买花树,城东坡上栽。但购有花者,不限桃杏梅。
百果参杂种,千枝次第开。天时有早晚,地力无高低。
红者霞艳艳,白者雪皑皑。游蜂逐不去,好鸟亦来栖。
前有长流水,下有小平台。时拂台上石,一举风前杯。
花枝荫我头,花蕊落我怀。独酌复独咏,不觉月平西。
——只要是花树,都买来栽种,东坡上红白花开,蜂萦鸟飞,花下独酌,不觉月落。
巴俗不爱花,竟春无人来。唯此醉太守,尽日不能回。
东坡春向暮,树木今何如。漠漠花落尽,翳翳叶生初。
每日领童仆,荷锄仍决渠。划土壅其本,引泉溉其枯。
小树低数尺,大树长丈馀。封植来几时,高下随扶疏。
养树既如此,养民亦何殊。将欲茂枝叶,必先救根株。
云何救根株,劝农均赋租。云何茂枝叶,省事宽刑书。
移此为郡政,庶几甿俗苏。
——东坡上已是花落叶生,仍然每日领着僮仆,亲自开渠培土。养树如养民,劝农务本、均赋薄租是培根固本,不扰民、宽省刑罚是丰茂枝叶。
这是种树还种出为官理政的心得来了。
白居易在忠州刺史任上,连头带尾,实际上是呆了两年时间(写诗时略略夸张为三年)。临走之际,对东坡桃杏恋恋不舍,作《别种东坡花树二绝》:
其一:三年留滞在江城,草树禽鱼尽有情。何处殷勤重回首,东坡桃李种新成。
其二:花林好住莫憔悴,春至但知依旧春。楼上明年新太守,不妨还是爱花人。
除了种桃杏之外,白居易在忠州还种了荔枝。
忠州产荔枝,阶下堂前,伸手可摘:“乡路音信断,山城日月迟。欲知州近远,阶前摘荔枝。”(白居易《郡中》)
白居易以前只听闻过荔枝之名,这名气,可能很大程度上是来自于爱吃荔枝的杨贵妃:“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杜牧《过华清宫绝句》)现在两广地区种植很普遍、武汉这边也最常见到的中早熟荔枝品种,就是这种“妃子笑”。
荔枝今天只产于岭南(包括福建南部),不过唐代正处于中国历史气候的温暖期,因此,四川地区是可以种荔枝的(对此前人早有论述),杨贵妃早年在家里时吃过荔枝,才对这美味念念不忘。差不多与白居易(772年-846年)同时期的诗人张藉(约766年—约830年)便在其《成都曲》中记下了成都的荔枝树:“锦江近西烟水绿,新雨山头荔枝熟。万里桥边多酒家,游人爱向谁家宿。”
白居易对忠州的荔枝,久仰其名,一见钟情,作《题郡中荔枝诗十八韵,兼寄万州杨八使君》:
奇果标南土,芳林对北堂。素华春漠漠,丹实夏煌煌。
叶捧低垂户,枝擎重压墙。始因风弄色,渐与日争光。
夕讶条悬火,朝惊树点妆。深于红踯躅,大校白槟榔。
星缀连心朵,珠排耀眼房。紫罗裁衬壳,白玉裹填瓤。
——怀着一腔欣喜,描绘荔枝树与荔枝果之美。
早岁曾闻说,今朝始摘尝。嚼疑天上味,嗅异世间香。
润胜莲生水,鲜逾橘得霜。燕支掌中颗,甘露舌头浆。
——亲手摘下这美味,细细品尝,疑为仙果琼浆。
物少尤珍重,天高苦渺茫。已教生暑月,又使阻遐方。
粹液灵难驻,妍姿嫩易伤。近南水景热,向北道途长。
不得充王赋,无由寄帝乡。唯君堪掷赠,面白似潘郎。
——这样的美味,忠州种的却不多。成熟在这暑热季节,本来就保存不易,离枝不久便会失色失香,地方又偏远、道路崎岖难以运送(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所以杨贵妃后来去吃岭南荔枝,主要原因大概不是因为岭南荔枝更美味吧),不法作为贡品,也没法寄送长安。只有杨君你离得近(万州即今重庆万县,毗邻忠县),又生得面白如潘郎,便将这佳果掷赠与你吧。(未知这位杨八使君,是否与白居易、元稹等人交好的杨巨源,就是写“诗家清景在新春,绿柳才黄半未匀”的那位杨巨源。)
长安的亲朋好友没法分享这样的美味,于是白居易便命画工画了荔枝图,又专门写了一篇《荔枝图序》,寄送长安亲友:
荔枝生巴峡间。树形团团如帷盖,叶如桂,冬青;华如橘,春荣;实如丹,夏熟。朵如葡萄,核如枇杷,壳如红缯,膜如紫绡,瓤肉莹白如冰雪,浆液甘酸如醴酪。大略如彼,其实过之。若离本枝,一日而色变,二日而香变,三日而味变,四五日外,色香味尽去矣。
元和十五年夏,南宾守乐天,命工吏图而书之,盖为不识者与识而不及一二三日者云。
长安亲友们接到这样的图与诗,是羡慕呢还是羡慕呢?或者是很想痛捶他一顿呢?这简直是炫耀吧。绘形绘色绘香绘味之后,又来了一句“大略如彼,其实过之”——这荔枝大概就是我描绘的这个样子,不过真正的荔枝比我描绘的还要美味美色。
万州的杨八使君比长安的亲友们幸运,他那儿是可以生长荔枝树的,于是他决定自力更生,自己种荔枝。白居易听到这个消息,觉得杨八使君想要吃上自己种的荔枝树还早得很,于是又给他寄送了一次荔枝,并作《重寄荔枝与杨使君,时闻杨使君欲种植故有落句之戏》一诗:
摘来正带凌晨露,寄去须凭下水船。
映我绯衫浑不见,对公银印最相鲜。
香连翠叶真堪画,红透青笼实可怜。
闻道万州方欲种,愁君得吃是何年。
——万州在忠州下游,荔枝寄送过去很快,杨使君你还是吃我送的吧,你自己的种的,何年何月才吃得到啊!
很贴心的朋友了。
白居易取笑了朋友一把,回头来自己也在万州种起了荔枝(《种荔枝》):
红颗珍珠诚可爱,白须太守亦何痴。
十年结子知谁在,自向庭中种荔枝。
——荔枝树十年才能结子,那个时候,我这须发皆白的太守,早就不在万州了,甚至于不在人世了,但是这红颗珍珠太过可爱,仍然忍不住亲自在庭院中种下荔枝树。
白居易又专门造了一座荔枝楼,并作《荔枝楼对酒》一诗:
荔枝新熟鸡冠色,烧酒初开琥珀香。
欲摘一枝倾一盏,西楼无客共谁尝。
西楼对东坡,东坡桃杏,西楼荔枝,有花有果,有酒独倾。当此之时,白居易心中,是寂寞孤独的,也是悠然自乐的。
读到白居易东坡种花时,难免想到苏东坡。苏轼贬黄州时,在东坡种地——当时他俸禄微薄,账务困难,种地是为自给,所以大概和“种豆南山下”的陶渊明很有共同语言。苏轼后来自号为“东坡居士”,即来自于这一段经历。
但是东坡居士这个名号的来因,是不是和白居易的东坡种花也有关联?(对此也有论者谈及。)
苏轼初至杭州任通判时,所做《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楼醉书五绝》中,有一首写道:
未成小隐聊中隐,可得长闲胜暂闲。
我本无家更安往,故乡无此好湖山。
难免让读者联想到白居易初到忠州时的诗句:“无论海角与天涯,大抵心安即是家。路远谁能念乡曲,年深兼欲忘京华……”
元丰六年(一说七年),被乌台诗案牵连、贬谪到岭南宾州的王巩,携当年陪他流放的歌妓柔奴(寓娘)北归,与好友苏轼宴饮,苏轼问及岭南风土,柔奴答“此心安处,便是吾乡”,苏轼作词以赞:“此心安处是吾乡。”(《定风波·南海归赠王定国侍人寓娘》)评者多以为,此句直接化用了白居易诗:“无论海角与天涯,大抵心安即是家。”
说起来苏轼和白居易也是很有渊源的,他们两人,一前一后,主政杭州,留下诸多德政,也留下白堤与苏堤相映生辉。
苏轼后来贬至岭南,作诗云:“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宋代是中国历史上的寒冷期,荔枝生长线已经南移至岭南。初见荔枝美色、初尝荔枝美味的苏轼,与当年初至忠州的白居易,心境想来有很多相似相通之处。只是他在惠州没能呆多少时日,就又被贬到儋州(今海南岛),来不及种荔枝了。(照苏轼的个性与习惯,为了美味,是很有可能亲自去种荔枝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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