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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经》中的美人们
有匪君子:珠玉琳琅之美
扶 兰
国风·卫风·淇奥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
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如箦。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宽兮绰兮,猗重较兮。善戏谑兮,不为虐兮。
《淇奥》一诗,赞美的是一位如美玉一般的君子,他文采斐然,仪表庄严,性情温柔敦厚,言谈风趣,让人一见之下便不能忘怀。
开篇从淇水畔的绿竹起兴:“瞻彼淇奥,绿竹猗猗。”
淇水源出河南林县(就是著名的“人工天河”红旗渠所在地),东经淇县流入卫河(得名于卫国)。奥(yù),是水边弯曲的地方,我们今天常常称之为“湾”。
瞻,意为瞻望,眺望。猗(yī)猗,形容美盛、茂密的样子。
所以这句诗的意思就是:眺望那淇水之湾,一丛丛绿竹茂盛生长。
今天在黄河流域,尤其是黄河以北,竹林不太常见,不过,殷商时期,河南曾有大量象群生存过,商纣王便曾经组建过战象军团,河南简称“豫”,一般认为,便是一个人牵着一头象的会意字。《诗经》时代,气温有所下降,中原腹心地区的象群不复可见,但是春秋时期仍然还是中国气候史上的温暖期,水边的翠绿竹林,是随处可见的熟悉景象。朱熹注解时说:“淇上多竹,汉世犹然,所谓淇园之竹是也。”淇园,一般认为是卫武公时期(前812—前757)修建的园林,据说是我国第一座王侯园林。
也有诗家认为,《淇奥》一诗,赞美的“君子”就是卫武公。可能淇园之竹的典故,也是重要依据之一。
直到汉代,淇水边还有很多竹子。元封二年(公元前109年),汉武帝亲临瓠子口(今濮阳西),率数万人堵塞已冲决二十三年的黄河决口时,便“下淇园之竹以为楗”。
楗,有两个解释,一为插门的木棍子,一为堵塞河堤决口所用的竹木土石等材料。
有的解释说,是用淇园的竹子作桩来堵决口,这样的话,淇园之竹应该是生长了很多年的粗壮老竹,才能承受得住黄河洪水的冲击。不过从后来的治水经验来看,更有可能是用淇园的竹子编成大竹笼,装载土石等材料作桩子,堵住了决口。
东汉初年,河内太守寇恂伐淇园之竹,造箭枝百余万,用来训练军队。
因为这两次伐竹,用量太大,非一座园林所能满足,所以也有论者认为,淇园之竹,其实也是泛指淇水、奥水流域的竹子。
不论采用哪一种说法,都足以表明淇园之竹的繁盛茂密。
而且这繁盛沿续了很多年。
南朝《述异记》载:“卫有淇园出竹,在淇水之上。”
随着气候的变迁,淇园之竹的生长也受到影响。《淇县志》,明正德十六年(1521年)淇县县令赵之屏欲修复武公祠,复植淇园之竹。既然说是“复植”,显然此前淇园之竹基本上已不复存在。而且,不论这次复植是否成功,很快就是明清小冰河期,有可靠历史记录以来,中国气候史上最漫长的严寒期。
今日的气候已温暖许多,或曰温室效应,不过也有不少论者认为,这是因为中国再次进入气候温暖期。淇园之竹,想必又茂密如初了吧。
这首诗开始于淇园之竹。
有诗家评论说,诗人是用绿竹来比喻君子。后人形容君子,也有“茂林修竹”一词。
不过一般还是认为,这首诗里,水边绿竹,是起兴之辞。描绘出一副清新自然而富有生机的画面,再由这画面引入诗人要赞颂的君子。
这位君子是什么样的人?
诗人说:“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匪:通“斐”,有文采的样子。则有匪君子,可以直解为:文采斐然的君子。
君子的文采怎么来的?
切磋琢磨而来。
切,是加工骨器;磋,是加工象牙。后来引申为在交流讨论中研究学问。
琢,是加工玉器;磨,是加工石器。后来引申为在学问道德上的钻研深究。
君子的斐然文采,就是这么来的。
难免让我们联想到了一句话: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
内在的深厚文化修养,赋予了君子外在仪表与气度的庄重从容、光明坦荡:“瑟兮僩兮,赫兮咺兮。”
瑟,通“璱”,形容矜持庄严之貌;僩(xiàn),神态威严之意。
赫,意为显赫,在这里是光明磊落的意思。咺(xuān),通“煊”或“愃”,“煊”,意为太阳的温暖明亮;“愃”,字典解释为心宽体胖的样子——在那个生产水平低下、物资远远称不上丰盛的时代,这个字应该是表达一种充实的内心与丰盈的物资所造就的从容泰然的气质气度。
那么,“咺”的意思我们大概可以理解了:心胸开阔,坦荡明朗。
孔子一定很推崇这样的君子,他曾经说:“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君子光明磊落、心胸坦荡,小人则斤斤计较、患得患失。
诗中的君子,有斐然文采,也有光明坦荡的内心。
这样的君子,让人一见之下便不能忘记:“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谖(xuān),意为忘记。
歌颂了君子的文采与气度,诗人又继续赞美君子的服饰仪表:“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
充耳,是垂在冠冕两侧、用来塞耳的玉石,故名“充耳”,也叫“瑱”(tiàn)。
读到此处时,盲猜充耳的作用是固定,不让冠冕上坠垂的玉石在行动之间摇摇晃晃,显得不够庄重,甚至打到脸上来。
翻一下资料,猜得不算离谱。
天子以玉为充耳,诸侯以石为充耳。休息时塞耳避听——这个功能,在“充耳不闻”这个词里得到了直接体现;庄严场合用充耳约束自己仪表得体、不可左顾右盼摇头晃脑——后一个作用,感觉比较类似于禁步。
禁步,顾名思义,就是用来规范行走的步伐节奏。将各种不同形状的玉佩,用彩线穿起,组合成一串系在腰间,用来压住下裳的裙摆,行走之间不让裙摆掀动起来、不让裙摆被风吹起,好显得庄重典雅,是为“禁步”。行走之际,玉佩发出的声音应该缓急有度,轻重得当。如果节奏杂乱,会被认为是失礼。
禁步最开始并非女性专用。贾谊《新书·容经》云:“古者圣王居有法则,动有文章,位执戒辅,鸣玉以行。”圣王也佩戴禁步,行走之间,环佩叮当,悦耳动听,同时也让所经之处的人们,听闻这鸣玉之声,便知圣王将至,恭敬避让。
这位君子所戴的充耳,乃是一种似玉的美石所制。琇(xiù):意为似玉的美石、宝石,仅次于玉。莹,形容玉色晶莹。“充耳琇莹”,显然是说,君子所戴的充耳美石,晶莹如玉。
这句诗很像一个从远景推进到人物、从人物全身推进到局部细节的特写镜头,镜头在君子的充耳之上定格了几秒,然后又转向下一个闪光点:“会弁如星。”
弁(biàn),通常为皮制的帽子,用来配礼服,可以视为礼冠礼帽。按礼制,天子上朝和狩猎时都要戴上皮弁。周礼中又特别注明,士以白鹿皮为弁。
会,是皮帽两缝相合处。在缝合处所缀的玉石,排列整齐,在阳光中有如明星一般闪耀璀璨——应该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吧?所以礼冠上的玉石才会这样光耀夺目。
这两句诗,写的是君子的服饰之美。
而那充耳美石、缀帽美玉,又在无声之中,体现了服饰之下的礼仪制度。
“中国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唐·《左传注疏》)
礼仪之大与服章之美,是谓华夏。
这位君子的服饰之美,其实来自于文明之美。
诗人情不自禁地又一次赞叹道:“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有斐然文采,也有光明坦荡的内心。这样的君子,让人一见之下便不能忘记
这两个特写镜头之后,诗人的视角,又重新回到淇园之竹,回到这位君子给他的整体印象之上:“瞻彼淇奥,绿竹如箦。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箦(zé):同“积”,堆积之貌,形容茂盛。
金即黄金——闻一多认为应该是铜,因为古人用铜与锡的合金铸造青铜,所以二者都备受重视,每每连称。这个问题争论已久,姑且存之。
如以黄金来解“金”,黄金的贵重,古今皆然。
今天的锡似乎并不贵重到能够与黄金相提并论,但因其储量产量有限而应用广泛需求强劲,其实同样具有重要的战略意义。
在《诗经》时代,能够用来铸造青铜器的锡,无疑也是贵重的。
而且,锡与金(无论是黄金还是铜)一样,都需要锻炼才能成器。
因此,“如金如锡”一语,其实是说,这位君子,就如同金锡一般,经过了千锤百炼,始成大器。
圭,是上尖下方的玉制礼器;璧,是正圆形、中有小孔的玉制礼器。这两种玉器,都要经过精心制作,在举行隆重仪式如朝会或祭祀时使用,以表示高贵与高雅。
“如圭如璧”一语,显然是说,这位君子,品德高洁气质高雅,如同那玉圭玉璧一般。
孔子编订《诗经》,编至这一节这一句时,是不是于心有戚戚焉?
《礼记·聘义》记载了孔子与弟子子贡的一段关于君子与美玉的对话,这段话有点长,还请诸君耐心看完:
子贡问于孔子曰:“敢问君子贵玉而贱玟者何也?为玉之寡而玟之多与?”孔子曰:“非为玟之多故贱之也、玉之寡故贵之也。夫昔者君子比德于玉焉:温润而泽,仁也;缜密以栗,知也;廉而不刿,义也;垂之如队,礼也;叩之其声清越以长,其终诎然,乐也;瑕不掩瑜、瑜不掩瑕,忠也;孚尹旁达,信也;气如白虹,天也;精神见于山川,地也;圭璋特达,德也。天下莫不贵者,道也。《诗》云:‘言念君子,温其如玉。’故君子贵之也。”
子贡问孔子:“君子为什么看重玉而轻视玟(通“珉”mín,指像玉的石头)?是因为美玉罕见而玟石常见吗?”孔子说:“并不是因为玟石常见而轻视它、美玉罕见而宝贵它。从前的君子,都是拿美玉来比拟美德:玉的温厚润泽,是仁爱世人;缜密坚实,是富有智慧;有锋芒而又不伤人,是秉持正义;下垂如坠,整齐不乱,是彬彬有礼;轻轻敲击,其声清脆悠扬,又戛然而止,是悦耳之乐;玉之瑕庛与玉之光彩,明明白白,清楚不乱,是耿直坦白之忠;色泽晶莹,表里如一,是坦荡正直之信;宝玉所在处,其上有气如白虹,是与上天息息相通;产玉之处,山川秀美草木丰润,是与大地息息相通;圭璋可以单独作为朝聘礼物,是因为美玉之美德无比贵重。天下人就像看重道一样看重玉的美德。《诗经》上说:‘想念那君子啊,他就像美玉一样温雅。’因此君子才看重玉。”
孔子的总结是:玉有十德。
管仲说玉有九德,大意与孔子的总结比较相近:“温润以泽,仁也;邻以理者,智也;坚而不蹙,义也;廉而不刿,行也;鲜而不垢,洁也;折而不挠,勇也;瑕适皆见,精也;藏华光泽并能而不相陵,容也;叩之,其声清团彻远,纯而不杀,辞也。”
按年代先后来看,孔子应该是在管仲的“九德”基础之上,总结的玉之十德。
汉代许慎《说文解字》中说玉有“五德”:“润泽以温,仁之方也;腠理自外可以知中,义之方也;其声舒扬专以远闻,智之方也;不挠而折,勇之方也;锐廉而不忮,洁之方也。”
后面两段就不详细解释了,但是大略可以看到,君子与玉,其文化特质高度一致,故《礼记》中说:“君子无故玉不去身。”
中华文明中,玉,本来就有特殊的意义。远在五千年前,已有红山玉龙(内蒙古翁牛特旗红山文化遗址),以玉为龙,史家认为可能是用于祭祀的礼器,这只玉龙往往被称为“中华第一龙”;这个时候,南方良渚文化(浙江)有大量玉琮(cóng),玉琮与玉璧、玉圭、玉璋、玉璜、玉琥合称为“六器”(六种主要礼器),周礼中说:“以苍璧礼天,以黄琮礼地。”则玉琮是祭祀大地的专用礼器,它的造型内圆外方,也有对应“璧圆象天,琮方象地”之意。
那个时代,国之大事,惟祀与戎。能够用以祭祀祖先神灵的圭璧等玉制礼器,有着特殊重要的意义。了解这一点,才能了解和氏璧为什么价值连城,因为那是祭祀上苍最出色最宝贵的礼器。
所以,“如圭如璧”,不仅仅是形容这位君子的品德高洁气质高雅如同美玉,也是在形容这位君子能够担当国家大任,是可以放入宗庙的重器。
这位君子现在正在做什么呢?
“宽兮绰兮,猗重较兮。”
宽,是宽宏大量能容人;绰,是和缓、柔和,待人温柔和蔼。
猗:通“倚”,倚靠。重(chóng)较:车的两侧供人倚靠的横木或厢板,上面有曲钩外反叫做“较”——看这个造字也看得出来,“车”代表与车相关的用具,“交”比较象形,曲木或弯钩;较上再设一层曲铜钩,便叫做“重较”,重,这个很好理解,又、复、再的意思。
显然,这位宽宏又和蔼的君子,正从容倚车,谈笑风生:“善戏谑兮,不为虐兮。”——他的言谈幽默风趣,哪怕和人开玩笑,也带着温柔善意,不会讥讽刺伤别人。
读到此处,真有一种春风拂面的感觉。
诗中的君子,旧时诗家往往认为就是卫武公(在位期约公元前852年—公元前758年)。这个解释也挺有道理的。卫武公有文采,传说《大雅》中的《抑》、《小雅》中的《宾之初筵》就是他的作品;有美德也有才干,能以善政治理卫国,使百姓和睦安定,又因协助周平王平定犬戎之乱有功,提升爵位为“公”(卫国国君原来的封爵为“侯”),高寿九十余岁,始终谨慎谦虚、广纳谏言——不少明君都晚节不保,卫武公在如此漫长的国君任期里,能够善始善终,诚为不易。
很符合诗中君子的特征。
而且,这位君子在淇园竹林之中还有一种意态自如的主人翁气度。这就更符合卫武公的身份了。
今人认为,这首诗也可能只是赞美一位卫国的君子。
不论诗中赞美的究竟是卫武公,还是卫国某位不知名姓的君子,其实都不影响读者对诗中君子形象的欣赏。
孔子曾说:“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未经加工的质朴本性,固然朴实淳厚,但如果这质朴本性太过发扬,没有后天的文化教养来平衡,就容易显得粗野;但若是一味强调后天的文化教养,又容易流于虚浮。质朴本性与文化教养完美地结合在一起,才能成为真正的君子。
诗中的君子,便是如此:他有光明坦荡的品格,有温厚和蔼的仁心,也有勤学苦读千锤百炼而来的文采与才干,以及庄严又璀璨的仪表服章。
内在的品德之美与外在的修养之美,水乳交融,正如那温润美玉一般,令人见之难忘。
这样的君子,在淇水畔的青青竹林中,乘车而来,倚车言笑,挥洒自如,于静态的庄重温润之外,又多了一种春风拂面、自然流动的意态之美。
这一形象,与那位兼钗黛之美的窈窕淑女,恰成映照。
关关睢鸠,在河之洲;绿竹苍翠,淇水悠悠。
窈窕淑女与有匪君子,可以琴瑟为友,徜徉于山水之间;也可以钟鼓为乐,揖让于殿堂之上。
自然之美与人文之美,相得益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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