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中的美人们

闺中少女：温柔委婉之美

扶  兰

国风·郑风·将仲子

将仲子兮，无逾我里，无折我树杞。岂敢爱之？畏我父母。

仲可怀也，父母之言，亦可畏也。

将仲子兮，无逾我墙，无折我树桑。岂敢爱之？畏我诸兄。

仲可怀也，诸兄之言，亦可畏也。

将仲子兮，无逾我园，无折我树檀。岂敢爱之？畏人之多言。

仲可怀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

这首诗写的是一位深闺少女在鲁莽情人与严密礼教之间进退维谷的复杂心境。

春秋时期的郑国，民风大胆奔放，《郑风》中收录的大量情诗即为明证，新兴的“郑声”激越活泼、抒情细腻，对“雅乐“的冲击曾经使得孔子忧心忡忡。

但是另一方面，礼教已立，正在逐渐深入社会生活之中。《孟子·滕文公下》说：“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钻穴隙相窥，逾墙相从，则父母、国人皆贱之。”春秋战国相去未远，孟子此语，虽然是就战国时期的社会风尚而言，也可见春秋时期的礼教准则。

所以，虽然身处郑国，诗中的这位少女，仍然深受礼教束缚，面对情人的大胆、热情与鲁莽，忐忑不安，左右为难，既要安抚情人，又要顾忌父母兄长乃至于邻里的管教指点。

来看看这位深闺少女，是如何在这二者之间委曲求全吧。

开篇便是对情人的劝说：“将仲子兮，无逾我里，无折我树杞。”

将（qiāng）：愿，请。李白《将进酒》之中的“将”，也是这个意思。

仲，排行第二。逾：翻越。里：院墙，古代编户齐民的地方，五家为邻，五邻为里，里外有墙，日出打开里门，日落关上里门，关门之后，想要悄悄出入，就只能越墙。

少女劝说她的情人：二哥啊，你不要翻越我家的里墙，不要踩折了我家的杞树——这杞树大约是种在墙边，于是成为了翻墙的落脚之地，因此被踩折了。

“岂敢爱之？畏我父母。仲可怀也，父母之言，亦可畏也。”——不让你踩树翻墙，并不是因为爱惜我家的树，而是因为害怕被父母发现。我是想念你想见你的啊，但是父母的责骂，实在令人畏惧！

后面两段，意思比较相近：

二哥啊，你不要翻越我家的院墙，不要踩折了我家的桑树。并不是因为爱惜我家的树，而是因为害怕被我的哥哥们发现。我是想念你想见你的啊，但是哥哥们的指责，实在令人畏惧！

二哥啊，你不要翻越我家园子的墙，不要踩折了我家的檀树。并不是因为爱惜我家的树，而是因为害怕被邻居们发现。我是想念你想见你的啊，但是邻居的指指点点，实在令人畏惧！

后世由此有了一个成语：人言可畏。又有另一个意思相近便程度更深的词：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众口所指，坚如金石之物也会被熔化；毁谤不止，令人难以生存，连尸骨都要被销毁。

舆论的压力，不要说一个生活单纯的深闺少女，即使是富有人生阅历的人，也难以承受。民国时期的著名影星阮玲玉在25岁的青春年华服药自杀，留下的遗书，便悲愤地控诉了这流言蜚语给她造成的深重痛苦。

三千年前的这位郑国少女，并没有遭遇阮玲玉这样的巨大舆论压力与生活痛苦，但是她面对的苦恼仍然是人言可畏。

同时还有那位热情又莽撞、大约对她的小心谨慎瞻前顾后很有怨言的情人。

于是她叹着气，温声细语地劝说她的情人：那些杞树桑树檀树，踩折就踩折了，我怎么会将它们看得比你重要呢？——“岂敢爱之？”

这一句话中，仿佛可以看到，情人的不满与怨言，被这温柔的抚慰消解了不少。

有情人之间经常纠结的话题是：你到底爱不爱我？你爱我到底有多深？

不让情人翻墙来幽会的少女，或许会让情人质疑她的爱意是否真诚热烈，于是她又反复表明心意：我当然是爱你的——“仲可怀也”。

不让你翻墙来相会，只是因为人言可畏罢了。

深闺少女的温柔委婉，亦是一种美，仿佛月下悄悄吐蕊的丁香花，安静纤巧，不争奇斗艳，却自有一种沁人心脾、令人心神安宁的细细芳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