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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学生,教:教师,李:李晓榕。
李:回想起来,我走理工科之路,不知是否明智。说来话长。人生苦短,一个人短暂生命的延续一般只有三种可能途径:血脉、影响、宗教。先说血脉,生儿育女,再造“新我”,人人可为。没有后嗣,自己和祖辈生命的延续随之而断。所以孟子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一个重要问题是,我们无法控制这种延续的实际效果和影响。
士为知己者死。所谓知遇,就是受到重用,因而能充分实现自我价值,而自我价值多半体现在影响上。说到影响,比较直接的是通过言传身教,影响他人,包括教生育人。这种直接影响大多难以超过一代。比较间接但更本质、影响长期而广泛的是中国传统的“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左传·襄公二十四年》:“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不朽是一种存活于他人记忆中的生命,犹如宗教信徒的永生。(西方启蒙思想家狄德罗之语)立德乃圣贤所为;立功是英雄所求,需要机遇;对于读书人来说,立言比较现实。文史哲上的立言,不少历来脍炙人口,自古至今都有明显影响。与此相反,科技工程上的贡献,都只是历史的尘埃,区别只是尘埃颗粒大小而已,即使是前代的重大贡献,也都被后代消化于无形。比如,有几个人曾读过科技史上的名著、甚至巨著?为什么科技成果和人文作品的直接影响有如此重大区别?我觉得主要原因是前面所说的:科学针对共性规律,而人文注重独特个性。所以,科技成就只是时间问题,人人都是可有可无,即使没有牛顿,牛顿力学也会被创立,而人文作品是非我莫出、舍我其谁。近些年来,明确意识到这些之后,我多少有些伤感:投身于科技,意味着融入共性规律而丧失自我;相反,行道于人文,才有望保持自我的独立个性,虽然要确有影响实非易事。话说回来,我虽然爱好文史哲,但基本上以理性见长,缺乏一个杰出诗人和文人所需的多愁善感。正如鲁迅所说:“研究是要用理智,要冷静的,而创作须情感,至少总得发点热”。(《而已集·读书杂谈》)前一段时间见到一个中国现代诗大事记,在过去三十年间,每隔两三年就有一位知名诗人自杀。没有悲天悯人的浓烈情怀,不蔑视随波逐流的平庸,很难成为杰出诗人,但也可能因而把自己逼上绝路。诗人海子(查海生)在山海关卧轨之前的绝笔《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看似平淡,实则极具告别人世之意。
教:以理性见长,而又喜欢人文,似乎可以搞文学评论或文学研究。
李:是啊,这也许是一个好选择。不过,这也定非易事。比如,此类学科屈指可数的大家之一朱光潜,就在他三四十岁时所写的短文《我与文学》中说:“学科学的朋友,往往羡慕学文学者天天可以逍闲自在地哼着诗看小说,是幸福,不像他们自己天天要埋头记枯燥的公式,搜罗枯燥的事实。其实我心里有苦说不出,早知道‘研究文学’原来要这样东奔西窜,悔不如学得一件手艺,备将来自食其力。我现在还时时存着学做小儿玩具或编藤器的念头。……像我费过二三十年工夫的人还要走回头来学编藤器做小儿玩具,你说冤枉不冤枉!”像他这样有成就之人,在中青年时尚且这么说,其艰辛可想而知。确实,不说别的,单单是外语,他就学了好几门印欧语言。
学:为什么说“科技成就只是时间问题,人人都是可有可无”?
李:从宏观看科学的历史长河,确实没有不可或缺的某位科学家。其原因在于:文学作品离不开个人感情,所以没有这位作家,就没有这个作品;而科学针对的是共性规律,与科学家个人没有必然联系。比如,解析几何,没有笛卡尔,也有费尔马;万有引力,没有牛顿,也有胡克;微积分,没有牛顿,也有莱布尼兹;非欧几何,没有高斯,也有罗巴切夫斯基;进化论,没有达尔文,也有华莱士;相对论,没有庞加莱,也有爱因斯坦;量子力学更是缺谁都可以。没有哥白尼,日心说也会诞生,只不过迟些而已。宏观地看、悲观地说,科学伟人不过是科学成果的标签而已。
再说宗教。人们信教的潜在动机实质上可以说都是追求永生,道教的得道成仙是如此,佛教的跳出轮回是如此,基督教的升入天国亦如此。所以有人说:永生的渴望并不源自任何宗教,但几乎所有宗教都生于这个渴望。(Our hope of immortality does not come from any religions; nearly all religions come from that hope.)相对而言,在血脉、影响和宗教三者中,宗教最理想美妙可爱。然而,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它们是“信言不美,美言不信”(老子之语),或者“可爱者不可信,可信者不可爱”(王国维之语),只有虔诚的宗教信徒才会“不因真实而信,只为相信才真”。
学:为什么说宗教是“可爱者不可信,可信者不可爱”?我就不觉得教会的那些仪式有什么可爱之处。
李:宗教不等于教会。相反,我同意哥德尔所说的,虽然教会没什么道理,宗教还是很有道理的。由于教会的所作所为,宗教的光彩大为失色。我说的宗教,主要是指基本教义,而不是那些繁文缛节。一个人是否信教是个复杂问题。记得罗曼·罗兰曾在《约翰·克里斯朵夫》中靠近结束时说过,只有超凡的强者和懵懵懂懂的碌碌之辈才不需要宗教。(一时无法查对原文,这是按记忆所述。)是的,有所思考的凡人一般需要宗教,以使心灵有所寄托。不过,由于长期缺乏宗教的特殊历史环境,这不太适用于当今的中国大陆人。所以,大陆人认为宗教不可爱,毫不奇怪。相对而言,传统的“三不朽”更现实得多。你的问题还可以从很多角度来说。下面只举一个我自己想到、而不是听说或看来的独特例子,它与我们讨论的生命的延续直接相关。假设一个基督徒死后升入天堂,他生前的各种毛病,比如自私和嫉妒,是否都带入天堂?如果都没带入,那进天堂前后的他判若两人,进天堂的这个人还是他吗?如果带入了,那天堂必然充斥着这种毛病重重之人,肯定并不美好,不去也罢。如果对自我意识、自我身份等问题有兴趣,我建议读读佩里的文章《关于自我身份及不朽的对话》(John Perry, A Dialogue on Personal Identity and Immortality,不知是否有中译文),其中的“第三夜”特别有意思。关于自我身份,前面在座谈科学之弊时,讨论过。
教:上帝可以让刚进入天堂之人先有一个“升华期”,逐渐去除那些毛病。
李:如何保证那些毛病得以去除?这是否需要上帝干预?如果需要,把这个“升华期”放在尘世不更好吗?
教:上帝的行为为什么要符合人世间的道理?
李:是啊,信教者都有这张王牌:上帝没有告诉我们对所有问题的答案。所以,信者还信,疑者仍疑。(Believers still believe and doubters remain doubtful.)话说回来,不信教的强者未必不认为有“来生”,比如叔本华就认为有“来生”。不过,“来生”未必像基督教所说的在天堂,也不必像佛教所说的在我们这个世界。我如果写科幻小说,就说来生在另一个尘世,每一生都在不同的尘世。西方有些人言之凿凿,说有对前世的清晰记忆,有人甚至推销让来世记住今生的窍门,连哥德尔也相信,“来生”可以记得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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