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上世纪的三年自然灾害(也有人称之为人为灾害)据说是饿死了几千万人。我恰好生活在饿死人数不甚太多的地方。9-11岁的我,不会分析,但已经有了初步的记忆。个人的感觉是从61夏秋年开始,饥饿致死的影子好像已经不再,但对饥饿的恐惧,对食物的渴求,因食物质量的降低而导致食物数量消耗的增加,仍旧萦绕在国人的心头,而食物短缺(我将其理解为相对短缺)的重心则由59,60年的乡村逐步地转移到城市。(有不同看法者可以驳斥我)。出于上述我个人理解的原因,61年的暑假,我被父母送到外祖母家。
外婆家并不富裕,但房屋后有一块很大(我当时认为)很大的场地,柳树与竹子混种,其间夹杂着少量的黄杨,以及两颗我特别钟爱的桑树。而房前的自留地中,除了种菜,种瓜(主要是南瓜)以外,还种着外公必种的烟草与包谷。房屋与邻居交界的地方,则种着一小块(真滴是一小块)胡萝卜。这些都是我的至爱。在整个的假期中,我先是迷上了桑葚,这东西能吃,但必须要爬树上去自己采集;随后是嫩嫩的包谷,再次是包谷干,两者都甜甜的,而前者较后者的口感显然更好。外祖父母起先怕我爬树摔伤,后是觉得我糟蹋口粮而对我稍作限制,后来就不管我了。而烟叶的主要作用则是擦屁股,它用起来比南瓜叶舒服。当时的小男生,是不用卫生纸的。而当时的胡萝卜,没有如今的这么大,但在我脑海中则无比珍贵而神圣,几个星期看着它们由小到大,我竟然从来没有对它们动过任何的非分之想。临回家的前几天的一个中午,我偶然看到外祖父与外祖母,还有小舅三个人一起在商量者什么,但这件事的主要显然到了不允许我参与的程度!
第二天,比我大4岁的小舅早早起来,在我睡醒之前已经挖光了房屋旁边的所有胡萝卜,胡萝卜都不大,生吃的味道并不比嫩包谷更好。
接下来的整整一天,外祖父与外祖母一直在厨房忙碌。大约是下午4点多钟,应外祖母的召唤,我来到厨房屋中。两位老人(其实都50多岁)坐在灶台旁边,灶塘的火几近熄灭,大锅里结了薄薄的一层黄褐色的锅巴,中间仍偶然鼓着不大的泡泡……。外祖父磕掉烟锅中的灰烬,走到锅台边,用锅铲铲了大约四分之一深褐色的锅巴,用草纸(一种很粗很硬,黄色的包面条的纸)粗粗包了一下递给我,说道,伢儿,就这些,……,吃吧!
两天后,母亲来接我回家,外祖母强着将一个较大一点的纸包塞到母亲装衣服的包袱里,而母亲则板着脸向我吼道,不懂事的东西,谁叫你找家家要糖吃!……
外祖母一把将我搂在怀里,用同样大的嗓门说道:谁说过是他要的……?吃了一个月的南瓜饭,不该给他点糖吃?……。我忽然明白了那黄褐色的东西原来就是房子边上的胡萝卜……。
回家后便是上学,开学一周多便是中秋。中秋前两天,家里买了月饼,奶奶给我们七姊妹每人一个,由自己保存,留到中秋赏月的候吃。提前发好吃的东西是我们家的规矩,后来才知道这是父母在有意识地培养我们的自制力。中秋的晚上照样皓月当空,我们一群小孩和夏天一样坐在竹床上乘凉,性急的妹妹们已经开始小块的品尝着这难得的美味。接近九点,我离开她们独自到爬上对面的荆江大堤,小心地打开包月饼纸包,贪婪地闻着它散发出的清香。良久,估摸着姐妹们已经回屋睡觉,我将月饼仍旧包好,用练习本的封面加固,再用一根小麻绳扎成十字,并将剩余的麻绳栓了一个结实的圆框圈。
回到家里,全家人已经睡下,没开灯,瞒着全家人,就着窗外的月光我蹬着小木梯,将月饼挂在墙上预先看好的一颗高高的钉子上。
几天以后,最小的妹妹悄悄拉着我说,哥,你别这样,每天闻着你那月饼的香气,我们都睡不着!我说,月饼是我留给“家家”的,谁也不能吃。睡不着你就起来做作业!不想做作业,你就想一想我带回来给你们吃的胡萝卜糖的味道……。多想想瞌睡就来了……。
和几个妹妹相比,我也馋,我也想将月饼拿下来吃。于是有一天,我在邻居家借来了一架很高的梯子,将一颗钉子钉在较原来更高更高,我个人取不下来的地方。这一下,我安心了,我那一帮调皮的们妹妹们,她们也安心了。
几乎每年春节,家家惯常在自己的女儿家过。她的每一次到来都给我们全家带来欢乐。在一阵迎客的喧嚣即将结束的时候,幺妹从门外取回一根长长的,一头留有一点小枝桠的竹竿,大约2分钟后,一个小小的,一端积满灰尘的纸包结结实实地打在幺妹的肩上并旋即滚落在全家唯一的住房兼客厅的中央,它是一块已经严重走油的月饼,它是用外祖母用自家种的未成熟的胡萝卜制成制的糖膏的化身,它是我们几姊妹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所共同献给自己外祖母的“唯一”……。而用现在流行的说法,它是“爱”,它流淌在两代人的中间……
时光黁然,今天又是中秋。而我的外祖母、外祖父、我的奶奶,我亲爱的父母,甚至亲爱的姐姐,都远远地离开了我们……。
“爱”的流失,没有什么比它更令人痛苦!
Archiver|手机版|科学网 ( 京ICP备07017567号-12 )
GMT+8, 2024-11-23 01:11
Powered by ScienceNet.cn
Copyright © 2007- 中国科学报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