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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余孟孟
人们常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意味着自古以来文章高低的评判都是一件颇为棘手的事,因为缺乏统一的、具有共识性的评价标准。可以肯定的是,同样一篇文章,在不同人眼里可能会作出非常不同的评定。
我曾做过这样一个小试验:把收到的一篇作者来稿发给几位朋友,先请他们做一个简单的评价。当然,发稿前隐去了作者的姓名。不久,我便得到了几个非常不同的回答。有朋友说:“文笔很不错,很好读。”另一位朋友却说:“感觉像写散文,内容比较虚,问题也不聚焦。”还有一位朋友说:“文章主题不明确,看不懂作者想表达什么。”
一天中午,在编辑部和同事们聊起文章优劣的事。其中一位同事说:“其实,在我们内心深处,每个人对自己欣赏和推崇的文章都是不同的。”确实如此,有人看重文章是否“走心”、是否蕴含真情实感;有人看重文章是否活泼飘逸、文采斐然;有人看重文章是否说理充分、富有创见;有人看重文章是否主题明确、结构严谨。
文章确实是可以多样化的,也是可以风格各异的。然而,对于同一类型和体裁的文章,人们还是有一些基本的共识。
对于一般性的文章,我比较认同梁衡先生的见解。他说:“文章之法就是杂糅之法,出奇之法,反差映衬之法,反串互换之法。文章内容空洞,言之无物,没有人看;形式死板,没有变化,也没有人看。” 他还提出了一个“文章五诀”的说法,认为文章变化再多,基本的东西却只有“形、事、情、理、典”五个要素。
对于人文社科类的学术性文章,我比较推崇刘庆昌教授的观点。他说,这类稿件的基本质量特征首先表现为学术特征,包括信息量、知识量和学术含量,基础性、思想性和文化性;其次表现为意识形态特征。另外,刘教授还把人文社科类文章可分为了哲学思辨类、人文解释类和经验实证类三种类型,并对每一种类型提出了具体的要求。
以上两位文章大家的看法都是从横向角度审视的。如果从纵向角度来看,若要对人文社科类文章进行阶段和境界划分,我觉得可以引入“走脑”和“走心”这两个不太严谨却比较形象的词汇,从而提出文章的“四境界说”。
“走脑”即合理,偏重一篇文章的内容,注重主题、立论、理性和思辨;“走心”即合情,偏重一篇文章的形式,注重情感、文采、形象和美感。结合二者,我们将文章分为以下四重境界。
第一重境界,是既不走脑亦不走心。
相信有些编辑和读者都看到过这类文本:要么是一篇类似汇报材料的东西,面面俱到、官样表达;要么是文题不对、逻辑不通、枯燥无味;要么是思路混乱、一味按自己的喜好“任性”表达。这类文章严格说来,算不得一篇文章,只能称之为一篇文本材料而已。阅读这样的文本,读者没有任何知识上的进步、视野上的拓展,更不会有任何美好的阅读体验,读得人很累、很烦躁。当然,写这类东西的人在写得过程中也会觉得很累、很烦躁、甚至很讨厌吧!
然而,我们也不必完全鄙视这样的东西,因为我们大多数人的文章基本都是从这个阶段和境界中走过来的。很少有人能从一开始下笔便是佳作上品。还记得小时候,老师给我们作文的评价吗——“逻辑欠佳、缺乏真情实感”?换句话说,就是“既不走脑亦不走心”。
第二重境界,是走心不走脑。
所谓“走心不走脑”,是指一篇文章饱含情感、文辞亦可读性较强,但理性不足、缺乏明确的主题,读得过程中感觉情意浓浓、体验也不错,但掩卷沉思便发觉作者其实并没有表达什么,好像也不想认真地表达些什么。
这类文章还有一个特点,就是缺乏“叙事速度”。我们从头往下读,所见是大段大段的华丽文辞和抒情语言。那就一路往下找吧!可是半天也找不到几个有“含金量”的句子。这样的文风对于历史类题材的文章是个极大的伤害,因为真正有用的东西被那些为“走心”而“走心”的文辞淹没了,让读者不敢相信作者在文章中对某些历史人物和事件的言说。其结果便是失去了阅读这篇文章的兴趣。其实,真正的“走心”是建立在“走脑”的基础上的。心理学研究发现,人类心理的发生机制基本是按照“知——情——意——行”的顺利进行的。就是说,不管是道德还是审美,都是从认知开始的,从“走脑”开始的。
第三重境界,是走脑不走心。
我把“走脑不走心”排在“走心不走脑”之上,有些人可能会不认同,认为“走心”比“走脑”重要。这其实是个老问题,是内容和形式的关系问题,也是理性和感性的关系问题。对此,每个人的看法和见解会不同,这很正常。但是如果从一篇文章对他人所具有的参考价值和启示意义而言,我还是认为“走脑”比“走心”更重要。一篇文章“走脑”,意味着它在逻辑上安全、甚至严密,论说合理充实,甚至富有理性思辨的光芒,可以给人提供认知上的洞见和创见。如果在此基础上它还能在文辞和表述上下点功夫,可以“走心”,这当然好。可是,即使不“走心”,它也不失为一篇有价值的文章。
另外,一篇文章在一位读者那里是否“走心”,完全取决于这位读者对该文是否先能“走脑”,就是说是否先能读懂,在认知有一个理解。人文社科的研究发展至今已经细化为很多分支学科,也有一些非常专业的领域,没有经过相关的学术训练,对此类文章是很难读懂的,那就更别说“走心”的可能了。所以,对于一篇文章,“走脑”是基本,是刚硬要求,“走心”只是我们的期盼。
第四重境界,是走脑又走心。
真正的好文章是“走脑又走心”的。既能给人以认知上的收获,还能打动人心,让人有很好的阅读体验。就是说,既有理性的理由,又有感性的理由;既能让人读得懂,又能让人读得爽。当然,和喜欢卖弄文采的人不同,也有一些人喜欢故弄玄虚、故作深奥,甚至认为学术性的文章别人越是读不懂越好。其实,这样的人和文,在文章上不属上乘,在学问上也不属上乘。
我们说“走脑”是文章的基础和前提,但并不意味着“走心”可有可无。事实上,人文社科类的大师往往都是可以将学问通俗易懂、深入浅出地表达出来的。比如钱穆先生,他撰写的各类中国思想史的文章就比当前很多专家的文章要好读得多。再比如叶嘉莹教授谈诗词的文章,对于并没有多少诗词功底的人也都是很容易理解并产生心灵共鸣的。
在阅读的过程中,对于那些明显是为“走心”而“走心”的文辞,我往往都是直接跳过不读,比如一些无关紧要的描写性段落。然而,真正“走脑又走心”的描写性文字,不仅可以给人以思想的亮光,还能触动人的心灵深处,让人无法忘怀。比如齐邦媛女士在《巨流河》中,有这样一段写自己母亲的文字:
在传统社会,一个年轻媳妇“没事”就哭,是很不吉祥的事,她只有趁黄昏伺候了晚饭后,在夕阳余光中躲到牧草丛中哭泣。后院空地上长满了一人高的牧草,从春天雪融时的嫩绿到降雪时的苍茫,庇护着她压抑的哭声。雪融之后,她还带着我去一里路外的祖坟,仆倒在我弟弟那小小的新坟上痛哭。我记得祖坟四周种了松树,在初春的风中猛烈地摇撼,沿着老坟周围则开满了粉红色的花,在我母亲哀切幽咽的哭声中,我就去摘一大把花带回家,祖母说是芍药花。我长大后每次见到芍药花,总似听到母亲那哀伤压抑的哭声。它那大片的、有些透明,看似脆弱的花瓣,有一种高贵的娇美,与旁边的各种野花都不一样;它在我日后的一生中,代表人生许多蔓延的、永不凋谢的,美与悲伤的意象,尤其是以前那些世代女人的痛苦。
这段文字,说它“走脑”,是因为它写出了传统中国的风俗和传统女性的生存状况;说它“走心”,是因为它展现出了一个痛失爱子的母亲破碎的心,以及作者从小受到的心灵创伤和震撼。所以,作者写融雪、牧草、写松树、写芍药,我们丝毫不觉得多余,反而觉得它们都是精神意象,都是作者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部分。
类似的例子还有不少,不再举了,能说明问题即可。我们只是想说:好文章当“走脑又走心”。我们欢迎更多的“走脑又走心”的文字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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