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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慢读唐诗之有可能是“日暮客愁深”吗?
扶 兰
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
——孟浩然《宿建德江》
这也是一首经常被拿来给学生启蒙的诗。
儿子高中时语文太弱,便想着拿古诗词给他讲一讲,培养一点语感,鉴于他的底子薄,先从简单的入手讲起。讲到这一首时,他忽然发出疑问:怎么是“客愁新”?怎么不是“客愁深”?他觉得后一句念起来更顺口。
这个时候,恍然记起,原来当年初学这首诗时,也曾经有过这样的疑问。
之所以会生出“客愁深”的疑问,大约是因为这样更明白晓畅、容易理解吧?
当然,笔者家乡(湘南)方言里,“深”与“新”同音,大概也是很重要的原因。
现在重读这首诗,难免又拾起了这个疑问。
有没有可能,真的是“日暮客愁深”?
今人读唐诗,大体上还是押韵的,当然也有不押韵的。不过,换成南方方言,似乎又能押上韵脚了。就笔者家乡方言而论,便不止一例:
赊,读xia(第一声):为向东溪道,人来路渐赊。山中春酒熟,何处得停家。(王绩《山中别李处士》)
泻,读xia(第四声):飒飒秋雨中,浅浅石溜泻。跳波自相溅,白鹭惊复下。(王维《辋川集·栾家濑》
斜,读xia(第三声):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刘禹锡《乌衣巷》)
歌,读guo(第一声):阮籍醒时少,陶潜醉日多。百年何足度,乘兴且长歌。(王绩《醉后》)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骆宾王《咏鹅》)
洲,读jiu(第一声):脉脉广川流,驱马历长洲。鹊飞山月曙,蝉噪野风秋。(上官仪《入朝洛堤步月》)
江浙方言(越剧)里,台(tei)、来(lei)、怀、杯、梅、开(kei)等字,或者说很多在普通话里用ai发音的字,这里都通用ei,都是一个韵脚。在唐诗里,也常见到这几个字放在同一韵脚里:
春雪满空来,触处似花开。不知园里树,若个是真梅。(东方虬《春雪》)
类似的例子还有不少,这里也就不一一列举了。
论者对此现象,也有解释:南方方言里保留了部分古音,所以有的时候,可能比普通话更接近于古代的官方语音。
这么说起来,也许还真有可能是“客愁深”?或许孟浩然当时的确写的是“深”,但是“深”“新”同音,所以在流传过程,被传抄成了含意更委婉曲折的“新”?
由唐诗再往上追溯,今人读《诗经》(尤其是《国风》)与《楚辞》,押韵的篇章似乎也不少:
关关睢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逝将去女,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今人读起来,只有最后一句没押上韵)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九歌·东皇太一》全篇都押了ang(吉日兮辰良,穆将愉兮上皇;抚长剑兮玉珥,璆锵鸣兮琳琅……);《云中君》前半段押ang(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后半段押ong(灵皇皇兮既降,猋远举兮云中;览冀洲兮有余,横四海兮焉穷……);《湘君》由ou(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转ing(驾飞龙兮北征,邅吾道兮洞庭;薜荔柏兮蕙绸,荪桡兮兰旌……)转ue(桂棹兮兰枻,斵冰兮积雪;采薜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心不同兮媒劳,恩不甚兮轻绝)转an(石濑兮浅浅,飞龙兮翩翩;交不忠兮怨长,期不信兮告余以不闲),末了以u(捐余玦兮江中,遗余佩兮醴浦;采芳洲兮杜若,将以遗兮下女;时不可兮再得,聊逍遥兮容与)结尾……
可见古代中国不但“书同文”,语音(尤其是官方语音)的变迁也是一脉相承。所以,从雅言到官话再到今天的普通话,两千多年的流播变迁之后,我们仍然可以从《诗经》与《楚辞》中读到和谐的音律之美。时人称“不学诗,无以言”,大概也因为,《诗经》是雅言的标准教材与载体,各国各地,受过《诗经》教育的人,交流起来才能够无障碍?孔子三千弟子,若无雅言为工具,则交流尚难,更何谈教育。
一脉相承之外,官方标准语音,随着时代的变迁,也有了诸多变化。而交通不便的丘陵水泽之地,落后于时代,往往保留了不少古早时代的语音。那些普通话读了不能押韵、方言却能押韵的诗篇,便是这遗风之惠了。
所以,还是回到那个问题:有没有可能是“日暮客愁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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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1-25 22: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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