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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慢读唐诗之春晓
扶 兰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孟浩然
这首诗是笔者最早学的几首古诗之一,上回刚上完小学一年级的小外甥暑假里过来玩,问他学了几首古诗,答曰八首,再问他最喜欢哪一首,答曰“春眠不觉晓”,继续问他为什么喜欢这一首,小外甥想了想才比较费劲地表达清楚:读起来很有劲,很高兴,很欢喜。
很遗憾原话没有仔细记下来,只记了个大概。捉摸着他的意思,问他是不是觉得这首诗读起来很有生机活泼的感觉。小男孩连连点头称是。他另外喜欢的一首是李峤的《风》:“解落三秋叶,能开二月花。过江千尺浪,入竹万竿斜。”大概因为也是生动活泼型的。
风雨落花,满地残红,换一个视角,换一种心态,应是满目伤春满心伤情。
然而孟浩然此诗,却在一地残花之中,将盎然生机,跃然纸上。
大约这是那个正在向空前的盛世缓步上升、岁月静好而又生机勃勃的时代,赋予诗人的特性。于那些触觉极其敏感的诗人而言,生于什么样的时代,身处什么样的时代,将要面临什么样的时代,他们或许在理性上并不能十分清晰的认识到,但于感性之中,一叶落知天下秋,一花开亦知天下春,形诸于文字,便有了每个时代的不同气质。
而孟浩然的生平经历,虽然也有怀才不遇的失落,但总体而言,还是比较简单与安宁的,感受最多的,是这个世界的善意、温暖与尊重(李白说“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足见孟浩然生前的诗名)。
故而,孟浩然诗,即便是易生悲音的主题,也常有一种温暖的生机:
《夏日南亭怀辛大》中,感慨“欲取鸣琴弹,恨无知音赏。感此怀故人,中宵劳梦想。”怀想知音,念而不得,只能于梦中相遇,论者一般以为,这里用的是阮籍《咏怀》“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诗意,阮籍此诗,以“徘徊何所见,忧思独伤心”结尾,抑郁的悲伤,不能明言,故而尤为深沉。化用阮籍的诗意,来写这惆怅而失落的主题,却与阮籍此诗的抑郁气氛,大相径庭,原因或在于,孟浩然此诗的前半部分,铺叙了一幅闲适静好的月夜乘凉图:“山光忽西落,池月渐东上。散发乘夕凉,开轩卧闲敞。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荷香徐来,竹露慢滴,散发闲卧,暑气渐消,这样的悠闲、清新、安宁,是与阮籍诗中“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的孤寂凄清、忧心如焚大不相同的景象。
《夜归鹿门山歌》写隐士之孤独:“岩扉松径长寂寥,惟有幽人自来去。”苏轼笔下那位有如缥缈孤鸿、独来往来、“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的“幽人”,颇有借鉴孟浩然笔下这位自来自去的幽人之意。不过苏轼此词作于乌台诗案后,又是新旧党争正趋向激烈之际,故于孤寂凄清中又见心志之坚贞孤高。孟浩然诗中的幽人,则是以一派热闹暄哗的人间烟火景象为底色:“山寺钟鸣昼已昏,渔梁渡头争渡喧。人随沙岸向江村,余亦乘舟归鹿门。”这样的背景之中,幽人的孤独,不是逆境与磨难中的坚持,而更多的是鹰飞鱼翔、求仁得仁的人生道路的选择。
后人推崇与熟知的孟浩然诗,似乎也更多地倾向于那些有着蓬勃生机的篇目,如《过故人庄》的农家田园景象,这是日常生活的生机;《望洞庭湖赠张丞相》的波澜壮阔景象与欲求舟楫以渡的政治抱负,这是志在远大的生机;即便是风格悲概、对景伤怀的《与诸子登岘山》,开篇“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一句,于悲慨中又见其从容豪情,由此也定下了全诗的格调,让读者于“泪沾襟”之后,是渲泻的痛快,而非长久的沉郁。
《春晓》一诗,较之孟浩然其他诗作,篇幅极其简短,但在“生机”这一点上,尤为特出,读之如沐春风,如浴暖阳。人之本性,其实都更趋向于光明温暖的一面吧(生物的趋光性?),所以一代代读者都会将这首小诗铭记于心,又或者化用唱和,李清照《如梦令》一词,即其一例: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这是年轻时代的李清照,写下的自己闲适静好的生活一幕。酒意浓浓,春眠沉沉,然而梦中也知帘外风紧雨急,朝来落花满地,枝头绿叶却越发鲜绿明亮、生机盎然。
今人的唱和,或许已经不能再达到这样的高度,但哪怕是小外甥这样并不文学敏感的运动型小男孩,于千年之后,于启蒙之初,仍然能感受与体会到“花落知多少”的生机与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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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1-26 0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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