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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慢读唐诗之古风五十九首
扶 兰
《全唐诗》将《古风五十九首》放在李白诗的开头部分。这五十九首,一般认为,并非一时一地之作,严格来讲并不能视为一个整体。不过编纂者将其作为一组,或许还是有道理的。
开篇第一首:
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王风委蔓草,战国多荆榛。
龙虎相啖食,兵戈逮狂秦。正声何微茫,哀怨起骚人。
扬马激颓波,开流荡无垠。废兴虽万变,宪章亦已沦。
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圣代复元古,垂衣贵清真。
群才属休明,乘运共跃鳞。文质相炳焕,众星罗秋旻。
我志在删述,垂辉映千春。希圣如有立,绝笔于获麟。
将这首放在李白诗的开篇,是因为这是李白对诗文之道的传承变迁的总结,也是李白对自己毕生志向的表述吧:
随着周王室的衰颓,在那个列国争霸、虎奔狼突的时代,象征礼乐文明的大雅之声,久已不作,虽有离骚之哀怨异军突起、别开生面,终究已是正声衰微渺茫、不复见可为宪章之文(按:李白自己的文风非常明显地偏向于屈原与庄子,但这首诗中的文论,却又以《诗经》为正体,以《离骚》为变体);
建安风骨一洗绮丽之风,重返清新真挚之古道(按:何谓“清真”?李白在晚年曾有总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由此才人辈出,众星罗列(按:迄李白之时,文人诗客对建安七子尤其是曹植、大谢小谢等人的评价都是极高的,“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是李白对这个时代的诗人的推崇,也可代表其时比较主流的看法);
追述这诗文之道的变迁之后,李白说,他志在“删述”——这是孔子作《春秋》之笔法,而“获麟”一语同样也用了孔子绝笔于获麟之际的典故。李白在其绝笔诗《临路歌》中,自比冲天而起、中途摧折的大鹏鸟(按:青年时代的李白,初初出川,遇见著名的道士司马承祯时,对方称赞他有仙风道骨,可与神游八极之表,李白因此作《大鹏遇稀有鸟赋》,以大鹏自喻),末句则再一次用了孔子为被捕获的麒麟而泣下的典故:“仲尼亡兮谁为出涕?”
如何“删述”?《古风五十九首》中,这是一条明确的主线:
其三:以“秦皇扫六合,虎视何雄哉”始,极力渲染秦始皇的宏大功业,最后却以“金棺葬寒灰”结尾;
其六:写将领从军出征,边塞苦寒,却“苦战功不赏,忠诚难可宣”,以李广“白首没三边”结尾;
其八:写咸阳城的繁华,作为扬雄献赋的背景,感慨“赋达身已老,草玄鬓若丝”;
其九:评述庄周梦蝶、青门种瓜两个典故,感慨世事沧桑易变;
其十:以诗为史,记述鲁仲连事迹并赞美其功成身退的“澹荡”;
其十二:记述并欣羡严子陵的清高隐逸;
其十三:记严君平隐居问道之事;
其十四:写“征戍儿”边庭戍守之苦,感慨“李牧今不在,边人饲犲虎”;
其十五:记燕照王筑黄金台招贤之典故,感慨今不如昔,借史咏怀;
其十六:记双剑化龙之典故(按:识剑高手风胡子死后,干将莫邪(一说龙泉太阿)两柄宝剑潜藏无踪,张华与望气士雷焕按剑气冲斗牛之天象,于丰城(今江西丰城)寻得双剑,张华得其一,张华死后剑即失踪,雷焕死后,其子持剑行经延平津(今福建境内),剑忽然跃出堕水,使从人入水取之,却见双龙各长数丈,盘绕水中,光彩照人,随即冲波不见),以“雌雄终不隔,神物会当逢”结尾,大有“天生我材必有用”之意;
其十八:写长安城之繁荣,以“黄犬空叹息,绿珠成衅雠,何如鸱夷子,散发棹扁舟”结尾,李斯与石崇贪恋富贵而横死,范蠡急流勇退而得以逍遥于山水之间,借史喻今;
其二十一:述阳春白雪、下里巴人之典故,抒曲高和寡、知音难遇之悲叹;
其二十四:写玄宗宠信之人如斗鸡神童贾昌之辈的富贵煊赫,明讽暗喻;
其二十九:这一首可与其一对照,同样是写战国之乱象、王风之衰变,圣贤无力救世,只能“欲浮海”、“之流沙”,“临歧胡咄嗟”;
其三十一:将秦之兴亡与桃花源的传奇合而为一,写秦人之避乱世;
其三十二:记述逍遥游的典故;
其三十三:写征战南诏之苦;
其三十四:以东施效颦、邯郸学步、沐猴而冠、郢人之质等典故,批评“丧天真”的文学风格;
其三十五:楚人献璧而见疑,鲁连弃官而归隐,入世难,不如出世;
其三十六:以两则典故起笔:燕臣邹衍有冤而恸哭,五月飞霜;齐国民女受陷害而哀号,有风雷击中齐王的殿堂。以此感慨自己蒙冤被逐之后不能如古人一般精诚动天;
其四十二:以海鸥之典述忘机之志;
其四十三:以周穆王与汉武帝求仙会仙之典故始,以“灵迹成蔓草,徒悲千载魂”终,嘲讽帝王求仙会仙之奢华的无益无功;
其四十六:再一次将长安城的繁华与独自闭关著书的扬雄对比;
其四十八:再一次写秦始皇的赫赫功业,并批评其大兴土木、求仙而不重农政的劳民伤财、徒劳无功;
其五十:记宋国野人得燕石而笑和氏璧的典故,感慨世人难辨玉与珉;
其五十一:记商纣王枉杀比干、楚怀王流放屈原之事,感叹忠臣之殇;
其五十三:记战国之乱象,感慨臣夺君位,论者一般认为,此诗作于安史之乱爆发后,明为写史,实为忧虑藩镇之强、恐有夺君位之恶果;
其五十四:借阮藉穷途之哭的典故,写心中重重忧虑;
其五十六:写明珠暗投之典故(《邹阳狱中上梁王书》:明月之珠,夜光之璧,以暗投人于道,众莫不按剑相眄,无故而至前也),抒发自己怀才不遇的烦闷;
其五十八:写巫山神女之典故,感叹昔人不复;
其五十九:写汉武帝时外戚田氏窦氏的盛极而衰,感慨人生易变。
这些篇目,或写史实,或写现实,或写典故传说,指点评论,感慨吁叹,借他人杯酒,浇自己胸中块垒,是则谓“删述”。
孔子当年作《春秋》,感慨说,知我者《春秋》,罪我者《春秋》,大约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吧。
“删述”是份量最重的一条主线,这条主线,可以纳入“求道”的主题之下——此处之“道”,并非道家清静无为、隐士清高避世、神仙长生逍遥之道,而是力图有所作为、济世安民、建功立业的圣贤之道,是有所为有所不为、独立不移的君子之道。
所以,在这个主题下,除了“删述”主线外,还有一条副线:
其二十六:以生不逢时的幽泉碧荷为喻,感慨怀才不遇;
其二十七:以燕赵佳人思慕君子为喻,述士子渴求明主之意;
其三十七:以幽园孤兰为喻,述孤芳之志;
其四十四:以美人失宠为喻,感慨“君子恩已毕,贱妾将何为”;
其四十七:以东园桃李与南山松对比,述“独立自萧瑟”之志;
其四十九:以被嫉妒者陷害而“归去潇湘沚”南国美人为明喻,以流放沅湘间的屈原为暗喻,写怀才不遇之悲,“沉吟何足悲”;
其五十二:岁月易逝,功业未成,“美人不我期,草木自零落”。
这条副线,与“删述”主线,相辅相成,共同成就了《古风五十九首》之中的“求道”主题。
另一个主题,则是“求仙”:
其四:炼药求长生,唯恐年华易逝,“尚恐丹液迟,志愿不及申”;
其五:太白山中向真人问长生道,得授炼药术,“吾将营丹砂,永与世人别”;
其七:仙人骑鹤来去,令诗人心生倾慕,“愿餐金光草,寿与天齐倾”;
其十一:感慨岁月倏忽,“吾当乘云螭,吸景驻光彩”;
其十七:求仙须及时,不可待头白,“昆山采琼蕊,可以炼精魄”;
其二十:登山遇仙人,辞别亲友、放弃名利,“东上蓬莱路”;
其二十五:世道险恶,“世道日交丧,浇风散淳源”,不如求仙,“归来广成子,去入无穷门”;
其二十八:时光飞逝,功业虚幻,“古来贤圣人,一一谁成功”,不如求仙,“不如广成子,乘云驾轻鸿”;
其四十一:游仙之逍遥自在,“永随长风去,天外恣飘扬”;
其五十五:嘲讽世人之耽于声色,“安识紫霞客,瑶台鸣素琴”。
求道与求仙,这两个主题,在李白笔下,很多时候,是不能截然分开的。
求道的主题中,经常可以看到李白对现世功业的疑问与对人间富贵的鄙夷,以及对隐士的推崇向往,这是踏上求仙路的前提之一;再者,如十六记述的宝剑化蛟龙的典故,三十二记述的逍遥游的典故,五十八记述的巫山神女的典故等等,也都带有浓厚的神话色彩。
而在求仙的主题中,也可以看到李白在求道与求仙之间的犹豫与徘徊:
其十九:莲花山上遇仙人,“邀我登云台”,然而当“驾鸿凌此冥”之际,却望见洛阳川中胡兵遍地、血流满野、豺狼尽冠缨——全诗至此,戛然而止,但诗人言外之意,明白无误,面对这样的景象,又如何能够升天而去?安史之乱,不仅仅是王朝的由盛而衰,也是文明的倾颓与衰落,更有无尽的死亡和杀戮,这大概是隐居于庐山的李白犹豫再三之后终究加入永王幕府的重要原因。求仙与求道,不能两全。
可以看到李白以求仙喻求道:
其三十:正道已失,“玄风变太古,道丧无时还”,世人汲汲于名利,“但识金马门,谁知蓬莱山”,借仙道而喻正道,更以“苍苍三珠树,冥目岂能攀”结尾,讥讽世人不能再求得古道真意。
还有一部分篇目,初看起来,既非求道,也非求仙,只是就事论事的感悟与感叹:
其二:写天象之昏浊、时光之飞逝,“沉叹终永夕,感我涕沾衣”,长夜冥冥,潸然泪下;
其二十二:写行人之旅思,别情之凄凉,“挥涕且忽去,恻怆何时平”;
其二十三:借用愚公移山、齐景公登牛山感到终有一死而下泪、人心不足得陇望蜀等典故,感慨人生苦短,世路多艰,不如及时行乐,“三万六千日,夜夜当秉烛”;
其三十一:感慨四时变化,人生短促易逝,“恻恻不忍言,哀歌逮明发”;
其三十八:感慨世路艰险,“且复归去来,剑歌行路难”;
其四十:记凤凰之高洁性情,以及“幸遇王子晋,结交青云端”之后的别离之情(按:此诗似是《大鹏遇稀有鸟赋》的另一版本);
其四十五:感慨时光如白驹过隙之匆匆;
其五十七:望见飞鸟翱翔于高空,而感慨“飞者莫我顾,叹息将安归”——何去何从的迷茫与怅惘?
不过,这里面感慨岁月仓促的篇目,其实都可以视为求道或求仙的预备。人生如此短促,意义何在?儒家说立德、立功、立言,道家说长生久视,其实都是为了回答这个问题。
李白的诗作,乃至于他的人生,大多时候,其实都在求道与求仙这两个主题之下奋争与徘徊。《全唐诗》的编者,将《古风五十九首》置于卷首,或许也因为,这一组诗,非常明确而集中地体现了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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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1-25 19: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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