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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慢读唐诗之飞翔者
扶 兰
飞翔者,毫无疑问,指的是李白。不仅因为李白向来有“谪仙”之名,更因李白诗常能营造一种御风而行、飘飘欲仙的意境,令人读来有着失重一般的翩然飞翔于天空的感觉。以《古风五十九首》而言,最具此感觉的,大约应属《其十九》:
西岳莲花山,迢迢见明星。素手把芙蓉,虚步蹑太清。
霓裳曳广带,飘拂升天行。邀我登云台,高揖卫叔卿。
恍恍与之去,驾鸿凌紫冥。俯视洛阳川,茫茫走胡兵。
流血涂野草,豺狼尽冠缨。
华山绝顶莲花峰上,星空灿灿,羽衣霓裳、峨冠广带的仙人手持芙蓉(李白似乎对芙蓉比较偏爱,视为仙人之花?故自号“青莲居士”,并以“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之句来表述自己对诗文风格的推崇),自星空中缓步而来,衣带翩翩欲上青天,邀请诗人同登云台。“高揖卫叔卿”一句,《神仙传》称,卫叔卿乃汉武帝时中山人,服食云母而成仙于华山,“高揖”是双手抱拳高举过头作揖,这是辞别告退的礼节,则“高揖卫叔卿”一句,隐含的意思,大约是诗人此前在华山是与卫叔卿同游,此时欲随仙人升天而去,便须辞别旧日的同伴。
“恍恍与之去”——“恍恍”一词,将诗人的升天之行,写得如真如幻,梦境般的迷离恍惚,似是身游,又似是神游,驾驭飞鸿,横跨星空,天风拂面,心驰八荒。
然而渐飞渐高之际,诗人忍不住又俯视下方的故土,只见洛阳城外黄河滔滔,胡尘滚滚,血流满原野,旧日衣冠繁华的长街之上,尽是豺狼虎豹——这一段很容易让人想到杜甫的《悲陈陶》:“野旷天清无战声,四万义军同日死。群胡归来血洗箭,仍唱胡歌饮都市。”
此时此际,诗人风起足下,身向星空,衣带飘飞,玉宇琼楼隐隐就在前方,然而目光却一直停留在深陷胡尘的故都之中,欲留不舍,欲飞不忍。
这首诗中的飞翔,以雍容揖让始,以翩然驾鸿过渡,而又以心怀故都的沉郁停滞终。画面至此停顿,动与静,去与留,星空中的驾鸿仙人与黄河畔的故都胡尘,求仙与求道,自由天性与立功立业的社会责任,一组组对照,叠加在一起,令得这画面,赋予读者强烈的冲击感——对这首诗的主题的讨论,且到此为止,我们重新回到它所营造的飞翔感。
这是神仙世界之中抑扬顿挫的飞翔。
李白诗中,这种由神仙世界的缥缈意境营造出来的飞翔感,在在皆有:“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梦游天姥吟留别》)“五鹤西北来。飞飞凌太清。仙人绿云上。自道安期名。”(《古风五十九首》其七)“遥见仙人彩云里,手把芙蓉朝玉京。”(《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渡荆门送别》)……唐人好写游仙诗,李白诗中的仙风,无疑尤为特出,于缥缈绮丽之中,更别具一种气象万千的豪迈开阔。
不过这种沉郁而悲怆的飞翔感,则比较罕见,类似的大约就是李白绝笔诗中的“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临路歌》)了。
小学生启蒙古诗中,经常会有一首李白的《早发白帝城》:“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舟行江上,一日千里,猿声尤在耳边,轻舟已自浪尖涛头之上飞跃重重山岭。这是由湍急的、腾跃的水流营造而成的飞翔感。“巴水急如箭,巴船去若飞”(《巴女词》)、“飞湍瀑流争喧豗,砯崖转石万壑雷”(《蜀道难》)、“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腾到海不复回”(《将进酒》)、“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望庐山瀑布》)、“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行路难》其一)之中,也有着相似的急流腾跃的飞翔感——这种高速度滑翔一般带来的失重的飞翔之感,有点类似于高山滑雪给人的观感,自皑皑雪峰上急速俯冲而下,左冲右突、转折腾挪,当凌空飞跃、冲向湛蓝天幕时,飞行者与观看者仿佛都已将地心引力暂时抛却。
这样的急速失重的飞翔感,大约与李白乘舟自三峡急流中飞冲而下的亲身经历带给他的深刻感受有着直接关系。
急流飞湍,是空间的急遽变换,“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渡镜湖月”(《梦游天姥吟留别》)也是空间的急遽变换;“容颜若飞电,时景如飘风。草绿霜已白,日西月复东。华鬓不耐秋,飒然成衰蓬”(《古风五十九首》其二十八)是时间的飞速流逝;“东下齐城七十二,指挥楚汉如旋蓬”(《梁甫吟》)则是时间与空间同时的急变。不论是空间还是时间急速流变的速度感,营造出了相似的飞翔之感。
李白诗中,不同风格的诗作,似乎也营造出了不同风格的飞翔之感。
闺怨诗中,“八月蝴蝶黄,双飞西园草”(《长干曲》)、“落月低轩窥烛尽,飞花入户笑帘空”(《春怨》)、“玉露生秋衣,流萤飞百草”(《拟古》其八)是婉转徘徊的轻舞慢飞。
“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长相思》)是迢远空间中的路漫漫上下求索,“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览日月”(《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是豪情壮志的心驰神飞,“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独坐敬亭山》)是悠然与心会的缓步徐行,“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春夜洛城闻笛》)是满怀乡思在笛声与春风中飞扬,“墨池飞出北溟鱼,笔锋杀尽中山兔……飘风骤雨惊飒飒,落花飞雪何茫茫”(《草书歌行》)则是以神话寓言、天地自然来描摹怀素草书时的想象力的无尽飞舞。
电影《卧虎藏龙》在北美上映时,国内有影评说,老外其实一般看不懂那些富有中国古典文化音韵的内容,最爱看的情节,就是仿佛突破了地心引力而又似乎合理、凡人好像也能做到的动作镜头(超人英雄的动作戏就非常不能让观众产生代入感),比如说竹林梢头李慕白与玉娇龙的打戏,又比如说俞秀莲和玉娇龙在城墙上下的追逐戏。
其实读李白诗,也常有这种能令人于恍惚之中脱离了地心引力、随着诗人一起遨游于浩渺星空的飞翔之感。这也是今人读庄子时,常常会有的感受吧。
李白这位飞翔者,不仅自己在飞,也在引领千百年后的读者随他一道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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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1-25 16: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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