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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慢读唐诗之丁督护歌:李白的悲悯
扶 兰
云阳上征去,两岸饶商贾。吴牛喘月时,拖船一何苦。
水浊不可饮,壶浆半成土。一唱督护歌,心摧泪如雨。
万人凿盘石,无由达江浒。君看石芒砀,掩泪悲千古。
——李白《丁督护歌》
李白向有“谪仙”之名,其诗往往多抒写个人的种种情感与抱负,有着一种行走于云端的豪迈超脱。间或写边愁时,也有“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子夜吴歌·秋歌》)、“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关山月》)的惋叹,或者是《战城南》的悲慨(去年战,桑干源;今年战,葱河道。洗兵条支海上波,放马天山雪中草。万里长征战,三军尽衰老。匈奴以杀戮为耕作,古来唯见白骨黄沙田。秦家筑城避胡处,汉家还有烽火然。烽火然不息,征战无已时。野战格斗死,败马号鸣向天悲。乌鸢啄人肠,衔飞上挂枯树枝。士卒涂草莽,将军空尔为。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不过其视线,仍是来自于云端上的:悬想长安月下、关山月下的思妇与征人的思念之情,描绘想象中的边塞战场的悲惨景象、并以此来警示穷兵黩武之害。
这样的视角,与《丁督护歌》的视角是有着明显区别的。
《丁督护歌》,是李白诗中少见的悲悯之作,而这样的悲悯,因为有着贴近真实生活、身临其境、亲见亲闻的视角,较之边塞诗中的惋叹与悲慨,又更有一种直入人心的质朴。
云阳上征去:云阳,今江苏丹阳,楚灭越,于此地置云阳邑,秦更名为曲阿县,地处镇江与常州之间,是江南多条古运河(隋唐时期的金溧漕河、九曲河、简渎河、香草河、破岗渎等)交汇之处,其中破岗渎西连淮水,东接云阳,为孙权所开的梯级运河,过山运水,动用兵士三万始得成功。隋代在六朝以来开凿的运河的基础上疏浚、修整而成江南运河,是为隋唐大运河的南段。京杭大运河由此贯穿丹阳全境。
“上征”,一般解释为向北行船,古代中国地图似乎并无上北下南之定规,但前人有“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之句,似乎地理上是默认南下北上的,而从政治意义来说,长安在丹阳之北,自是应北上而非北下。
附丹阳卫星地图以及江南运河地图,以便于看清云阳的地理位置。百度百科的“隋唐大运河”条目中的运河图,比较简略,所以从“隋唐江南运河”条目里找了一幅比较清晰的明代地图。“云阳上征去”,走的是哪一条水道,借这两张图,应该可以看得比较清楚。
两岸饶商贾:云阳地处江南富庶繁华之地,紧邻镇江,南接常州(太湖流域),又有运河经过,河道纵横,物产丰富而交通方便,因此运河两岸,商业兴隆,商人来往频繁,是谓“饶商贾”。
不过,李白会注意到这个现象,是否与他的家庭或者他本人可能从事商业活动有关?论者研究李白的经济来源时,其中一个猜测,就是他的家庭可能是大商人,甚至他本人也从事商业,所以有底气“千金散尽还复来”。
(按:《光明日报》1962年8月12日发表了一篇题为《李白的经济来源》一文,认为李白的故乡剑南道绵州昌明县是著名的盐铁产地,李白与其父李客是贩运盐铁的商人,后来李白因生意的原因,又一度长期滞留于出产银铜的安徽秋浦(今安徽贵池)。刘大杰在其修订本《中国文学发展史(二)》中,认为李白在其诗中自称“混游渔商”、“穷与鲍生贾”,可见李白游历的地方大多是商业重地,诗中还带有十分鲜明的市民特征,由此可以推断李白应该是一位与商业密切联系的中小地主。——这两则资料,当时没有记下出处,现在暂时无法核实,姑存于此。)
这个猜测大概是有道理的。
李白曾经写过一首《估客行》:
“海客乘天风,将船远行役。譬如云中鸟,一去无踪迹。”
这里的“估客”显然是海商。
李白到海港做什么?为什么写的不是海上胜景,而是乘船远行的海商?
再如《秋浦歌·其十四》:
“炉火照天地,红星乱紫烟。赧郎明月夜,歌曲动寒川。”
这首诗写的是冶矿工人的生活。
李白为什么如此贴近冶矿高炉与冶矿工人?
如果从经商这方面来解释,还是行得通的。
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李白所见的云阳至镇江的运河景象,则是“两岸饶商贾”。
这样的盛世繁华景象,引出的却是运河纤夫的劳苦。
吴牛喘月时,拖船一何苦:吴牛喘月,语出《世说新语·言语》:
“臣犹吴牛,见月而喘。”
刘孝标注:“今之水牛,唯生江淮间,故谓之吴牛也。南土多暑,而牛畏热,
见月疑是日,所以见月则喘。”
吴牛喘月时,指的是吴地暑热、水牛望月而喘之时。
运河两岸的纤夫,拖船而行,本已辛苦,又当暑热,则更是辛苦难当。
附:上世纪30年代,运河上的纤夫。——《扬州晚报·扬州运河旧影》2011年9月24日。(网易新闻http://news.163.com/11/0924/08/7EN26ABG00014AED.html)
右边是有名的《伏尔加河上的纤夫》。两边拉纤的方式有点不同,一个是用木棍拦在胸前,一个是用布带。
三峡纤夫拉纤的方式与运河纤夫又有所不同。1871年,一个名叫约翰-汤姆森的英国人,用照片与文字记录下了当时的三峡纤夫拉纤行船的景象(李瑜《外国人笔下的三峡纤夫》三峡广电公众号):船上人敲一种小鼓,鼓声在河流的咆哮声和纤夫们的号子声中都可以听见,是用来给纤夫们鼓劲的。岸上的五十名纤夫,肩上拉着纤绳,手和脚紧紧地扣在岩石上,一寸一寸地向前爬,直到把船拉到险滩上游水流平缓的地方。
运河的水流不像峡江这样急,岸边的悬岸峭壁大约也要少,因此从照片来看,每条船所用的纤夫数量也要少得多。李白年轻时出川,顺流而下,并不需要纤夫,船行太快,大约也不及注意岸边的纤夫;晚年流放夜郎(唐时夜郎县在今贵州省桐梓县境内),取道峡江逆流而上,这是李白一生最沉重的打击,这样的境遇之中,或许已无心力来注意岸上的纤夫。
所以,峡江的纤夫或许比运河上的纤夫的处境更加艰险悲惨,李白书写的,却是运河上的纤夫。
水浊不可饮,壶浆半成土:运河水流平缓,船行缓慢,李白有足够多的时间与足够近的距离来观察这些纤夫(峡江水流太急、地势太险,没有这样多的时间与这样近的距离来观察与体会,或许也是李白不曾书写峡江纤夫的原因)。暑热时节,在烈日下拉纤行船,纤夫需要大量饮水,但是只能就近自河中取水。繁忙的运河,河上来往船只太多,河边来往纤夫与商旅太多,踏平了青草,只有泥土飞扬,河水混浊,打一壶水,半是土浆,如何解渴?
一唱督护歌,心摧泪如雨:督护歌,乐府中的吴曲,《宋书·乐志》载:“《督护歌》者,彭城内史徐逵之为鲁车丸杀,宋高祖使府内直督护丁旿收敛殡埋之。逵之妻,商祖长她,呼日午至阁下,自问殡送之事,每问,辄叹息曰:‘丁督护!’其声哀切,后人因其声广其曲焉。”
云阳原属吴地,越吞吴,楚吞越,云阳由此属楚,然其地仍多吴风,故当地征发的夫役,唱的是吴曲。
哀,是悲伤;切,有急促之意,故而其节奏可以用来作劳动号角。
运河纤夫唱这样一首哀切之歌,是为了唱出他们心中的悲伤,也是为了用号角来减轻拖船的劳苦吧。
很巧合的是,《伏尔加河上的纤夫》,画的是同样是在阳光酷烈、沙滩荒芜的背景下艰难前行的纤夫形象,评论者称,似乎可以听到压抑低沉的“伏尔加船夫曲”的回声。
不过,这首歌的歌词中有“穿过茂密的白桦林,踏着世界的不平路!我们沿着伏尔加河,对着太阳唱起歌”这样的句子,历来的分析也多强调这沉重压抑之中的呐喊之声,与丁督护歌的哀切又有所不同。
所同的,在于“劳者歌其事”。
唱到心摧神伤时,不觉泪下如雨。
万人凿盘石,无由达江浒:黄锡珪《李白诗编年》和郁贤皓《李白集》认为《丁督护歌》是天宝六载(747年)李白游丹阳横山时所作,当时李白第二次漫游吴越,南下途中经云阳(郁贤皓编选《李白集》,南京:凤凰出版社,2014年,P166-168)。也有人认为,此诗作于开元二十六年(738年),当时润州(今江苏镇江)刺史齐澣在当地开凿新河,李白看到当时由云阳从水路运输石头的情形,因用当地古曲题目写下这首诗(于海娣等《唐诗鉴赏大全集》,北京:中国华侨出版社,2010年,P119)。
从这句诗来看,后一种说法,可能更合理些。
开河工程浩大,征发力役数量众多。万人凿石,想要运到江边,可是路途艰难,遥遥无期。何时才能完工?何时才能卸下这肩头的重担?
粗大笨重又数量极多等待搬运的石头(芒砀:大而多貌)、看不到尽头的苦役,暑热下干渴的面容,哀切摧心肝的长歌,让诗人掩面而泣:
君看石芒砀,掩泪悲千古。
附:不知什么原因,有几段总是格式不对,只好先不停换行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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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1-25 14: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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