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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刚上硕士研究生那一年寒假回家,发现家里有个瘦小的大眼睛小男孩在和我三岁的侄儿一起玩。听说了我是谁之后,就一口一个姐姐叫个不停。到吃饭时间了,我请他留下来吃饭,他不肯,嗖的一下就跑不见了。
我问我妈这孩子是谁家的,挺懂礼貌的。我妈撇撇嘴说,就是前面院子里的。前面的院子我记得已经空了许多年了。我妈又说租给王大圣家了,他家是汉民,从一个僻远的乡村来的。
我的侄儿好像很喜欢和大圣一起玩,吃过饭,他就拉着我的手往大圣家里跑,我妈有点不愿意,用好吃的引诱他不要去,但是没有起作用。
大圣好像已经和他的爸爸妈妈通报了我,他们见到我一点不感到意外,可能听说我在外面读研究生,对我格外看重。大圣爸爸拄着双拐,带了一副眼镜,镜片很厚,他一边跟我说话,一边还忙着手里的活计,他在做一些纸盒子,花花绿绿的包装纸一大堆,他的一双大手十分灵巧,不一会儿一个漂亮盒子就做好了。大圣妈妈瘦瘦的,脸色黄黄的,很喜欢笑,不论我们说什么,她就情不自禁地笑起来,有时候笑得前仰后合,大圣爸爸取笑她,她就给他温柔的一巴掌,握着嘴继续笑。
大圣爸爸很为大圣感到骄傲,他给我一本很破烂的新华词典,让我随便找一个字,大圣就能立马报出页码来。我特意找了一个很难的字,大圣果然准确无误地说出来了。大圣又缠着他爸说什么时候才能给他买一本中华大辞典呢?他爸说很快了,只要保证下学期再考第一名。大圣爸爸始终没有停下手中的活,那些漂亮的盒子在一屋子破旧家当中显得格外醒目。大圣家还有一台黑白电视机,他的看电视时间被严格控制着。我们玩了一会,大圣爸爸突然放下手中的活计,打开了电视,原来新闻联播开始了,这是他的保留节目,他一边看还一边跟我讲,非常认真,还让大圣做笔记。真是很奇怪的一家人。
回家后我又问了大圣家的一些情况,大圣爸爸并不是先天残疾,年轻时得了一场怪病,没钱看病耽误了,他只能站或躺着,连坐下都不能。一个人终其一生都不能坐在椅子或者沙发上,上天这是开了一个怎样的玩笑呢?大圣爸爸每个月从县里民政局领500块低保,大圣妈妈在别人家里做保姆,每个月收入四、五百元左右。大圣爸爸还是高度近视,他每天站17、8个小时,糊纸盒,有时候做塑料插花,每天还能再挣个十几元。我妈也用双拐,但她可以坐下,还能骑骑三轮车,她虽然是个势利的人,话里话外对大圣爸爸倒是充满了敬意。
那年冬天十分寒冷,家里没有暖气,我的头一天到晚都是昏昏沉沉的,空气还十分干燥,我不停地往手上涂护手霜还是觉得皮肤发紧,手指干得要裂开了。然而这年临近春节了,我们家还有所有的邻居家仍然在热火朝天地干同一种活——剥大蒜。
那些年青壮年都外出打工,家里剩下的老弱病残也都不甘心,有一家比较眼活,就找来这样一门子活,从外地拉来满满一大车子蒜疙瘩,然后由各家各户领了蒜回家剥,还要分类,没有任何伤疤没发芽的完美蒜瓣算一类,剩下的带疤发芽的算一类,剥蒜的工钱按斤算,一斤一毛钱。这个活不能算累,也没什么技巧,一家人勤快点的一天剥一百斤蒜也不是什么难事。大冬天的围在炉火旁,闲着也是闲着,不如一边唠嗑一边剥点蒜还能攒点零花钱。那年邻居间见了面,打招呼不是你吃饭了吗?而是你领蒜了吗?
没过多长时间,人们就发现这个钱也不是那么容易挣的,天冷伸出来手都非常难受,不用说在那里一直剥蒜瓣了,而且干的蒜瓣不好剥,通常先用水泡一阵子,手不时地伸进刺骨的冷水中捞蒜瓣,手指很快就裂了。我妈和我嫂子的手在我回家之前就变得不忍目睹了。很多聪明的邻居还发明了专门的工具来剥蒜,总之,所有人都在卯足了劲剥蒜,另外剥蒜还有一个好处,各家都会藏一些完美的蒜头不上交,因此那年春节走亲戚的时候,亲戚们都会收到一些很好的蒜疙瘩,我妈甚至给我准备一些让我带回青岛,让我拌凉菜吃。我还真带了几头大蒜,因为它们真的很漂亮,简直就是万里挑一。
领蒜是一场战斗,每个人都想抢圆润的饱满的蒜,轻的干瘪的没人愿意要。我嫂子虽然瘦小,但是有四川人的火爆脾气,也没人敢惹她,她每次都能抢到一袋子好蒜回来。有天回来,她说大圣抢蒜的时候被推到了,还哭了一鼻子,说别人都看不起他。我妈真是一点同情心都没有,听完还笑嘻嘻的。她这个人有一点比较怪,不喜欢那些勤劳懂事听话的好孩子,觉得他们都是人精,把他们当成成年人来对待。
我翻箱倒柜地找以前中学大学时用过的几本词典,我妈听说了之后就制止了我,说以后留给我的侄儿用呢,大圣能有啥出息呢,拖家带口的,不等中学毕业就得挣钱养家。穷人自然是看不起比自己还穷的人的,我没再找了,实在是冻得发昏,心灰意冷的感觉。
大圣这孩子真是太能干了,大圣妈妈把他当成一个真正的男人来仰仗,平时的家务活大圣都抢着干完,还要负责买面买米买油和煤球,给他爸爸揉腿,这样每次考试还都得第一名,难怪我妈不喜欢,我也觉得他实在好得不像话了。
我很快就离开家了,再看到大圣一家又是年末了。我惊奇地发现,大圣家多了一位新成员,大圣妈妈生了一个女孩,长得非常像大圣爸爸,头发一根一根直竖起来,我一下子就想到怒发冲冠上去了。大圣一家看上去欢天喜地,无比疼爱这个小女孩。我用数码相机给他们拍了几张照片。
对于大圣妹妹,我妈不但没好感,还有些怨气。原来大圣妈妈做月子的时候,大圣忙着期末考试,我爸过去帮了他们一些忙。这年大圣妈妈抱着女儿过来给我们拜年,我妈就很冷淡,我其实也没太多热情。四十多岁的女人生孩子本身就比较奇特了,加上她丈夫的永久站立姿势,她似乎也感到不太好意思,反复跟别人讲其中的细节,讲不到一半自己就捂着嘴笑得直不起来腰,听的人更感到不好意思,搭讪着就走开了。
我看着大圣,有时觉得他乐观又坚强,接人待物永远得是礼多人不怪那一套原则。有时觉得他真是太敏感了,别人稍微露出的一点优越感的时候,他的大眼睛就会闪过泪光。有时候觉得他太乖巧了,夸我成绩好学问好,其实他一点不了解我。
大圣只有12岁的时候操心的事就比我多得多了,我怎么看他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
再后来一年,我拿了冲洗的照片回家了,大圣一家已经搬走了。我妈帮我把照片给了他们,顺便跟我说了一些他家的近况,大圣爸爸又学了一门新手艺,修鞋,收入还不错。大圣妈妈因为照顾女儿一直没工作。大圣上了中学了,成绩还是很好,就是身高好像一直没怎么变,几年前的衣服一直再穿着。
从此我再也没有听说过王大圣家的任何消息。
一晃这些年过去了,大圣应该考上大学了吧,带着一家人的梦想,到了一个陌生的城市开始了全新的生活,期待有一天改变自己和家人的命运。
我常常会想起大圣一家人,想象着有多少个这样的家庭从零开始,一点一滴地积攒生活。
We are entitledto nothing!为什么会因为贫穷而自卑呢?“Every living thing is obliged to earn his living”,自然界中每一个辛苦劳作的生灵都在嘲笑人类中的那一部分不劳而获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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