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保护的情感与理性

蒋劲松

  正如张丹所言，为这本书的出版写上一篇文字，我义不容辞。这不仅是因为我最早鼓励、怂恿她写这本书，不仅因为书中的“女一号”励志猫Lucky99三次到清华大学、一次到中关村二小都与我有关系、我深深地“掺和”到了这本书的写作过程中；而且也因为在一起创建动保网（www.dongbaowang.org）及共同反对虐待动物的诸多战斗中，我们都是坚定的战友。在动保圈中，我们还有着共同的佛教信仰背景，共同致力于促进佛教界与动保界的联合。

张丹长期从事动物救助志愿活动，发起创立了中国动保记者沙龙，担任世界动物日中国大使，是动保网的联合创办人。她热爱动物，了解动物，主编过《动物记》一书，汇集讴歌动物品行、悲叹动物命运的中外作家美文，产生了很大的影响。这次张丹自己出手写作，讲述她长期以来收养救助众多猫咪的悲欢故事，观察细腻，饱含情感，文笔生动优美，这本书深受读者欢迎是可以预见的。我相信，这本书不仅将在关心动物保护的人群中会引发共鸣，也一定会感动更多的善心人士加入到动物保护的行列中来。

本书发端于张丹为遭遇车祸截肢的小猫Lucky99撰写的网络连载，当时，我曾作过如下的评论：

  小Lucky的确“猫如其名”，她是遭受伤害和遗弃的千千万万不幸动物中很幸运的一个。她与众多善心人士结下了深刻的因缘，也一定会唤起众人心底纯真的慈悲情怀。

她的命运是当下中国动物的一个缩影。她受到的帮助和关怀，也是中国这片土地上无数善心人士慈悲情怀的代表。从这层意义上说，关注小Lucky的命运，就是关心中国动物保护事业的发展；关注小Lucky，就不能忘记还有无数只遭受苦难的动物；关注那些帮助小Lucky的善心人士，就不能忘记还有无数位克服重重困难、偏见、打击，无怨无悔地帮助动物的菩萨们。

 Lucky99是一根把珍珠穿在一起的红线，真正要介绍的就是中国当下的动物保护现状。

小Lucky和动保网、动物伦理学与护生文化系列讲座的缘分真的很奇妙，莫非她是菩萨化现，来鼓励我们努力传播动物保护的？一定是的。

 作为一个长期在课堂上宣讲哲学抽象理论的无趣男，我的拙劣生硬文字附在这本饱含情感、催人泪下、充满猫咪萌照的文学书后面，乍看上去很有违和感，应该不太可能起到促销作用。但是，动保不仅需要以情动人，也同样需要以理服人，我借此机会阐发一下动物保护所涉及的情感与理性关系问题，也许不算多余。

 虽然中国的动物保护非常落后，残害动物虐待动物的现象随处可见，动物生存的状况非常恶劣，但是，平心而论，我们这个社会中真正恶意伤害动物的人并不多，更多的普通人对待动物的态度是冷漠而不关心。我们社会上如此严重和普遍的迫害动物的罪恶，其实是一种平庸的罪恶，是一种思考能力的缺乏，是一种关注重视的缺乏。人们为了自身的利益，常常会把动物当做纯粹的工具和资源，而忽视动物是有感知能力、有情感与家庭关系的生命。他们难以理解动保人士为什么要在动物身上耗费如此多的精力和情感，无法理解动物保护的意义。尤其是对于伴侣动物，许多人还抱有偏见，认为野生动物应该保护，因为它们对于生态平衡非常重要，因为许多野生动物已经非常稀少所以珍贵。许多人把伴侣动物排除在动物保护的范围之外，甚至许多从事野生动物保护的人士也是如此。他们往往不屑于与伴侣动物保护者为伍，甚至认为天天关心猫狗保护的人士败坏了动物保护的名声。他们保护动物的目的仍然只是为了人类的利益。他们所理解的动物保护，严格地说仍然局限在人类中心主义的范畴之内，不够彻底。

 之所以如此，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人们对身边的动物没有认真关注过，并不了解它们，没有亲身体验过动物与人类互动的快乐，缺乏分享动物喜怒哀乐情感的体验，不能在实际情感上突破人类动物与非人类动物人为分割的伦理界限，不能在心理上把动物算成是必须要予以伦理关怀的“我们”之中的成员，缺乏一种命运共同体的认同感。在我看来，本书的一个重要意义就在于，通过这些入微的观察与生动的文笔，把读者带入猫咪生活的世界中，逐步建立起人与动物的情感联系与认同。

 有人说《汤姆叔叔的小屋》引发了南北战争，帮助废除了违背人性的奴隶制。因为通过《汤姆叔叔的小屋》，人们深切地感受到过去被当做工具的奴隶和有自由的人一样，有情感，有喜怒哀乐，有个性，他们的命运同样值得关心和同情。我认为，本书也会帮助国人在推翻非人类动物奴隶制上向前推进一大步。因为，这些猫咪也和人类一样，有情感，有喜怒哀乐，有个性，有节操，会忧郁，会感伤，甚至同样会顽皮。我们今天在人类范围内废除了奴隶制，但是，今天所有动物在法律上的地位，正如同奴隶一样，缺乏权利，是人类的财产。人类解放弱者的运动，必须要从对奴隶的解放扩展到对人类之外的动物的解放。这是一场旷日持久的伟大运动，非一朝一夕所能完成，需要我们以滴水穿石的精神坚持不懈。

 正是在这种意义上，人类对于动物的情感就具有了超越个人的普遍意义，构成了理性的深刻基础。许多人反对动物保护运动，反对动物保护立法，反对废除狗肉节，他们说你喜欢动物是你个人的情感，为什么要将个人的情感强加于他人？殊不知，在动物保护的问题上，对动物的情感是动保的引路者，对动物的深厚情感最终会发展为深沉的理性思考。

 动保人由情感所触动，在深入的动保实践中，会一步步地扩展其对动物的关爱。许多动保人从一开始只关心自己养的、救助的猫狗，扩展到作为同物种的猫狗；从只关心伴侣动物扩展到关心野生动物、农场动物、表演动物、工作动物、实验动物等等；从自发救助受伤的流浪动物，到分析动物遭受伤害的社会原因，并进而呼吁动物保护立法；从痛恨虐待动物的人，发展到深入思考虐待动物者的心理状态，关心他们的心理健康等等。

 动物保护从个人的情感出发，扩展到了对文化的反思，扩展到对人与动物关系法律规定的批判，扩展到重新界定人和动物本质关系，重新界定人和动物的本质。可以说，正是从一种深挚的关爱动物的情感出发，人们的理性思考才能摆脱文化、传统、偏见、利益的长期以来束缚，才能超越人类中心主义的谬见，才能实现真正的理性。因此，本书所写的内容看似无足轻重，似乎只是少数不愁衣食者的小资情调，似乎只是少数情感泛滥者的矫情之作，然而如能举一反三，推而广之，又何尝不是冲破人类中心主义引力笼罩的助推火箭？

 而那些已经非常喜欢猫咪、关爱动物的“猫奴们”，这本书同样值得他们认真阅读。因为本书不仅会给他们带来情感的慰藉和认同，也可以帮助他们将朴素的动物情感升华为深刻的动保理性。同样是喜欢动物，同样是在动物的娇萌面前毫无抵抗能力，张丹对动物的关爱，绝不仅仅是只照顾自己家里的那几只动物，只在网络上晒猫咪的萌照，只沉溺于对那些动物的情感依赖之中。她对动物的爱是理智的，积极进取型的，是深沉博大的，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动保力量，尽可能关心一切需要关心的动物。只有这种升华了的、普遍化了的、超越了个体喜好特殊性的对动物的爱，才是最有力量的爱。只有真正具备了这样普遍的爱，渗透了理性精神的爱，才能避免动保人内部的内讧与冲突，避免动保人彼此间个人恩怨的内耗与纠葛，才是动保事业发展最可靠的动力。

 为了救助流浪动物，张丹成立了向日葵动物之友团队；为了加强动保的宣传教育，她风尘仆仆到各地高校举办动保讲座，联合创办了动保网（www.dongbaowang.org）；为了鼓励和发动更多媒体记者关心动保议题，她发起了中国动保记者沙龙；顺应全球化趋势，推动中国的动物保护与世界动物保护运动的结合，她担任世界动物日中国大使，积极投身于反对加拿大海豹制品与美式西部牛仔竞技进入中国、呼吁化妆品停止使用动物实验……凡此种种，张丹对动物的关爱早已超出了个人的情感，而是把动物保护作为社会运动来推广，体现了现代公民的敏锐意识。作为北大中文系毕业生和杂志编辑，她汇集中外作家感人的动物美文，辑为《动物记》一书，有意识地利用文学的感人力量宣传动物保护。作为佛教徒，对动物的关爱不仅仅要顾及动物今生的福利，更扩展到对动物法身慧命的关注。她不仅仅自己身体力行坚持素食，不消费动物制品，而且给死亡的动物回向超度，策划世界动物日庆典法会，推动佛教界和动保界的交流与整合。在理性的指导下，朴素的动保情感转化成了顺应现代社会发展、推进动保的有力举措。

 从本书介绍的近30只可爱猫咪的故事缝隙中，我们可以窥见张丹所从事的这些动保活动，窥见与她合作交流共同推进动保事业的中外僧俗各界人士的风采与悲心。

  一滴水见太阳，一只猫见世界。这本书所记述的猫咪，在中国不过是千千万万不幸而又万幸的被救助动物中的一个缩影。张丹本人也不过是中国千千万万个动保人士中的一员，她也不是没有缺点的动保圣人，和我们大家一样，也有她自己的烦恼、不足和弱点，也会不断地犯错误并且修正错误。但是，从本书的记述、从张丹的个案可以看出：所谓理性不是对情感的否定，而是朴素情感的升华，关爱更深沉，范围更宽广，呵护更细致，思考更前瞻。动保正是这种从情感走向理性、理性完善情感、不断净化心灵的上升之路。

  你愿意和张丹以及千千万万个动保人一起踏上这条注定遭遇千难万险而又不断走向光明的道路吗？

              2014年8月22日于苏州重元寺，首届动保营开营前夕

（本文作者为清华大学科学技术与社会研究所副教授、动保网联合发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