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在听《柳如是别传》，虽然没有完整的资源。听起来有些烧脑，需要全神贯注，哪怕是第二遍或者第三遍听。近来有表格和PPT要准备，老法师遇到新妖怪，很有挑战性，所以把烧脑的事情暂时停下来。第三遍没有听完。准备听过三遍后再写札记。可以恢复听书时，那些表格还是没有全部搞定，所以先听个省力的，新出版不久的《六神磊磊谈金庸》。听过了两遍，写了本文，也是向一直在看的公众号“六神磊磊谈金庸”致敬。有相当部分我在作者的公众号里看过，有些还在朋友圈中转贴。当然也有些似乎没有在公众号里发表过，至少我没有读过或者不记得读过。我知道发表过的加了链接。

《六神磊磊读金庸》有百来篇解读金庸的文章，主要是谈《射雕英雄传》《神雕侠侣》《倚天屠龙记》(“射雕”三部曲)《天龙八部》《笑傲江湖》《鹿鼎记》，也有少数几篇谈《书剑恩仇录》《飞狐外传》《雪山飞狐》《侠客行》《连城诀》。我个人最喜欢也最熟悉的是《天龙八部》《笑傲江湖》《鹿鼎记》，相对比较熟悉的《倚天屠龙记》《飞狐外传》《侠客行》，不太喜欢《神雕侠侣》《连城诀》。我最喜欢的三本其实谈得也最多，超过一半。喜欢六神磊磊的文章，不仅是因为金庸，而是觉得他“三观”比较正，其实是说跟我自己的比较接近。以读武侠小说为例，往往是从普通人而不是大侠的角度着眼，难能可贵。“三观”比较接近，读起来很愉悦，愿意与人分享，但其实也谈不上有什么特别大的收获。我读王小波，也是这种感觉。当然，愉悦本身也是阅读的重要功能。

作者对武侠世界演化的概括主线清晰简洁，如开场第一篇，《从伟大武功到伟大公公》所述。不算短篇《越女剑》，金庸的武侠世界在时间上从北宋《天龙八部》开始建构，其中慕容龙城开创的姑苏慕容家武功属于儒家系统，“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而丐帮的“降龙十八掌”凌厉刚猛，体现了《易大传》中“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的精神。到了南宋时期《射雕英雄传》和《神雕侠侣》，最高明的《九阴真经》属于道家体系，“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是故虚胜实，不足胜有余”，这几乎是《老子》原话的重组。到了元末群雄逐鹿时的《九阳真经》，其实一点儿不阳，“他强任他强，清风拂山岗；他横由他横，明月照大江。他自狠来他自恶，我自一口真气足。”小说里写来源是佛家，虽然具体出典我不清楚。六神磊磊说，这其实就是“你有狼牙棒，我有天灵盖。”武功的发展都是在向內收敛，从以直报怨，到唾面自干。终于到了背景非常像明代的《笑傲江湖》，阉人掌握着最高武学，“欲练神功，必先自宫”。想想明代东西厂锦衣卫横行，武林高手真可能就是些宦官。这就是六神磊磊所谓“从伟大武功到伟大公公”的武侠世界演化史。相伴随的，就是最后两篇《坏人越来越少，江湖越来越坏》和《侠客消亡年》。在《鹿鼎记》中，神乎其技的神龙教在清军大炮轰击之下土崩瓦解，“仁义礼智信”兼备的大侠陈近南莫名其妙地死于宵小之手。武侠小说真是难以往下写了。如孔子所感慨，“泰山其颓乎，梁木其坏乎，哲人其萎乎。”(《礼记·檀弓下》)。

据说作者六神磊磊原来干主流媒体，自有精英风骨，虽然题材行文通俗。多篇文章对庸众痛加针砭，这是“五四”知识精英的传统。只是造成庸众的原因不便深究，说常识讲道理也未必能畅所欲言。毕竟在流量为王的年代，冒犯庸众，也需要道德勇气。这方面的文章挺多，举几个例子。

在《元大都街头的几个庸众》中写道，“许多庸众都有一个特点，是自己明明很脆弱，没有抗打击抗风险能力，但是却又很嗜血，唯恐天下不乱，特别喜欢打打杀杀的东西。”“把一切自己搞不懂的问题粗暴地简单化。”“故作高深”“呵呵冷笑说告诉你们吧那是一盘很大的棋！或者说呵呵你们不懂，这是上面安排好了的，勉强不来的！”一针见血，而且很传神。

在《<笑傲江湖>里的一群瞎子》中写道，“驱使这种没有思考能力的人，不需要利益，只需要灌输仇恨就好。孔夫子说‘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其实这话有时候正好反过来，使唤脑筋好的人，往往需要实打实的利益；而驱使没脑子的人，只要制造一些虚幻的概念就可以了。”因为其中有张插图，我还《重看电影<鹿鼎记>》。

《<天龙八部>里的一段阴谋论》专门刨析了阴谋论者，确切说是应该是诚实的阴谋论者。“平时好端端的一个人，在什么情况下容易沦为阴谋论者呢？我想大概有一点，就是当他完全不具备关于对方的世界的知识；当他和对方距离太远、差距太大，大到他的一切经验都派不上用场的时候。”“你看我们生活中，连省都没出过几次的人去评点国际政治，连书都没读过几本的人去纵论天下兴亡，他们的论调就总是特别像崔百泉老师，看什么都像是阴谋。由于知识有限，他们所揣测的大国博弈，套路总像是街坊打架；所剖析的政治风云，总像是姑嫂斗气。”其实还有不诚实的阴谋论者，他们的阴谋论自己也不相信，只是为了达到某种目的。简单说，底层的阴谋论者往往是诚实的，而高层的通常另有企图。

在《桃谷六仙：易怒体质和易哄体质》分析了缺乏自信者的表现。“自控能力差，报复心极重，还喜欢迁怒于人。”“可怕之处不是容不得冒犯，而是不管何种程度的冒犯，他们都输出同样的顶格的愤怒。”“你只要搞清楚了他们爱听什么，讲几句没本钱的便宜好话，就能让他们兴高采烈，心花怒放，当你是自己人。”“之所以会有‘易怒体质’和‘易哄体质’，说到底都是因为缺少自信心。”

《阿紫的心态》则分析了阿紫为什么说“我师父天下无敌！我还有这许多师哥！谁敢来欺侮我？”因为她“眼界窄，见识少，坐井观天，不知天地之大。”更主要的是，“因为她流落江湖，混迹底层，一无是处。她别无可以自尊的，只能拿这个来自尊，别无可以骄傲的，只能拿这个来骄傲，仿佛对本门多么忠诚热爱一样。实则这不是忠诚热爱，而是别无选择，不得不把自尊心投射到师父和师兄上面，那是唯一能和自己扯上关系的最牛的东西。而某一天，一旦阿紫有了机会，咸鱼翻身，第一个当叛徒。”说的好像不是阿紫，而是阿粉。“我有天下无敌的师父和师兄！哼哼，他们会像收拾我一样收拾你的！我都怕！就问你怕不怕？”

金庸小说只是六神磊磊的世界模型，他以“六经注我”的态度对现实发表意见。除了上述对庸众的批判外，许多文章其实是对现实有感而发。这类文章书中比较少，但还是留了几篇无缝拼接得最不留痕迹的。例如，写历史的真实性问题。在《萧峰的真正结局》中写道，“保存真相，是一项很专业、很艰巨的工程，要有人严肃地去记录、去整理、去证伪、去守护，才有可能成功。只靠庸众口口相传，哪怕亲历者再多，真相也会慢慢被污染、被篡改，最后留下来的只是谣言、谬误和狂热的口号。”“底层的宋人，怎么会去读大理史、西夏史、辽国史？他们一生都接触不到什么有价值的资料。他们能读啥？只会读《深度好文：燃情雁门关，格毙萧大王》。”“《天龙八部》这部小说里，几乎没有人需要雁门关的真相。宋朝不需要，雁门关守将不需要，底层民众也不需要，对他们而言‘格毙南院大王萧峰’要爽得多，可以欢声雷动，上街庆祝，哪怕家里穷得没几毛钱，也仍然感觉自己很牛。”对于传统的批判。如《<天龙八部>里的五个前浪》“天龙八部里的五位当爹人，五位前浪。他们各司其职，各有浪法，共同展示了一辈江湖人的底色：狂热崇拜权力，念念不忘斗争，生活贫乏堕落，不善独立思考，而又习惯性推诿避责。”而在《五岳迷思》“不要以为政治家的决定都是理性的，其实非理性的因素很大，越是野心勃勃的人物，往往就越容易掉进一种执念，陷入非理性的迷思之中。统一五岳，对他而言已经上升为了一种情结。作为一个野心家，他被一个形式上很美、很宏大的吞并计划给绑架了。……而且这种人物往往还有一个特点，就是自大，别人眼中不可能办成的事，他却自信能够办成，就敢不计代价地下手开干。”

听过该书，也让我对金庸武侠有更深入的认识。只举三个例子。《神雕侠侣》是金庸武侠中比较重要的作品，但我一直不太喜欢(《重读<神雕侠侣>》)。听过其中的《华山论剑和家族政治》理解了最重要的原因，我不喜欢那个本质上是“千秋万载，一统江湖”的结局，第三次华山论剑。虽然构建“为国为民，侠之大者”这种意识形态，比赤裸裸地用武力更具有隐蔽性，但本质上与东方不败、任我行等的“一统江湖”没有区别。此外，如《金庸最偏爱的女性》所述，女一号小龙女的性格塑造不成功。

说些题外话，为什么不喜欢“一统江湖”？这又与视角有关了。从草根的视角，如《神雕侠侣》结尾想效仿前辈华山论剑但被赶下华山的底层武人，“俺们倒是想从此发奋，好好练武，但除了山上那一家子人，天下哪里还有剩下的好武功呢？”“一统江湖”，意味着缺乏活力，意味着固化。喜欢“一统江湖”的人，往往想象自己属于“一统江湖” 的圈子，甚至是“那一家子人”的“孩子”。但事实证明这种想象往往是错觉，如《李四摧这个小白脸》所揭示。李四摧是赵敏郡主麾下低级打手“神箭八雄”之一，似乎“实现了阶层的跃升，成为了励志传奇”，结果却莫名其妙毫无尊严地被弄死。归根结底，“永远只是你村子里李老实的孩子，不是赵敏的孩子。”“你以为的霸气，只是你以为而已。”李四摧这个《倚天屠龙记》中的小人物，我读过几遍都不曾有印象，没有想到还揭示如此深刻的哲理。这篇文章发表较早，过去也没有读过。

另一个例子，《笑傲江湖》，这是本我非常喜欢也读过多遍的小说。读时总觉得结尾过于突兀，任我行死得太意外，缺乏内在必然性。六神磊磊在《美好结局都是骗人的》分析了这个结局。“我们少年时在纸上读到的，是一个美好版的结局。但随着时间推移，你会慢慢读到作者藏在另一个时空里的现实版的结局。比如《笑傲江湖》，就是任我行一统江湖，抵抗者靡有孑遗，令狐冲骸骨已朽，苟活者匍匐脚下。”“天涯何处，可避暴秦？”“因为它太苍凉、太沉重，所以金庸宅心仁厚，最后送你一个桃花源。”或许不仅如此，金庸还想留些希望，鼓励众人“笑骂教主”。这有些像鲁迅《呐喊自序》中的金心异了。特别是包括《笑傲江湖》的多部小说，金庸都否定了中间派的可能性，真如陈寅恪先生所谓，“买山巢许宁能隐，浮海宣尼未易师。”

最后的例子是《五绝的深味》，属于对《射雕英雄传》的深入解读。在六神磊磊看来，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象征着自由、欲望、怜悯、责任和信仰，是人格构成的五个不同方面。这种解读别具一格，有些牵强，也不无道理。特别是考虑到五绝的后代或者徒弟，尤其有启发性。中神通的弟子僵化无能，西毒干脆没有了后代，也没有名义上的传人。

愉悦消遣之外，偶尔也难免联系现实，反躬于己。在朋友圈中转贴过《丘处机的武功为何练不上去》。“真正的高手，对自己的武功都会有诸多不满，觉得武学之道，渊深难测，无穷无尽。”对学问的态度，其实跟武学差不多。虽然丘处机堪称是一流高手(在《射雕英雄传》《神雕侠侣》所述其有生之年，进不了前十，但也出不了前二十，如果在学界，几乎相当于诺贝尔奖得主)，仍然是反面教员。教师的正面道德榜样是郭靖的启蒙老师“江南七怪”，《江南七怪很让人佩服的一件小事》，也转发过。他们没有顶级武功，教学也很不得法，但只要学生有长进，不论是跟谁学的，拜谁为师，他们都发自内心的欢喜。因此被赞誉为“豪杰之士，胸襟如海”，“很让人佩服”。这个我倒是觉得不难。

最让我心中悚然的是《尔等凡人，皆不能骄傲》，在朋友圈转发过。“命运在展示威能，仿佛在说：不可以骄傲。否则它就会让你们认清楚赤裸裸的真相，打断你们的脊梁，让你们垂下头颅。就像是《利未记》里说的：‘我必断绝你们因势力而有的骄傲，又要使覆你们的天如铁，载你们的地如铜。’”“这就是《天龙八部》的真相。一切倔强的脖颈，都被摁下尘埃。所有伟大的头颅，都埋首泥淖。尔等凡人，都不可骄傲。命运通吃，再没有和棋。”这也是生活的真相！如《平家物语》卷首语(周作人译)

祇园精舍的钟磬，敲出人生无常的响声；

娑罗双树的花色，显示盛极必衰的道理。

骄奢者不久长，犹似春梦；

强梁者必消逝，恰如轻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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