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30岁以上的人们大概都使用过手绢和背篓。

手绢大家都知道，功能有二，一是擦鼻涕，二是做游戏。我记得我上小学时从脏兮兮的口袋里拿出一方有着美丽大花的手绢，往脸上一抹，叠起来，再一抹，原本粉色的手绢就成了灰色。再一叠放到口袋里，下次用再拿出来。这么一描写大家觉得脏，其实一天用不了几次。回到家自己洗干净，挺卫生。小心用水，一脸盆的水足够洗出一方白净漂亮的手绢来。其真实缺点是，我一个英俊潇洒的小学男生，使用一方美丽秀气的手帕，实在有碍观瞻，班上的美女们为此老取笑我。好在手帕也有黑白、蓝白天纹的，专供经不起嘲笑的男生们使用，大可不必为此挖地洞把通红的老脸放进去。

背篓有很多朋友可能不知道。背篓的功能主要用来买菜，割草用。背篓（四川话叫背兜），以竹条、藤条或者一些极韧的草编成，有两个被带可供背在背上；背篓有大有小，小的，十岁出头的儿童也可使用，大的，可以装下一头半大猪（绝非夸大）。我经常背着背篓漫山遍野的割草喂兔，也经常背着背篓和妈妈一起买菜。那个时代买菜，小贩们是不给塑料袋装菜的，菜以湿稻草一根一捆，即可出售，有的论捆卖，有的论斤卖。买完把菜往背篓里一扔，背上接着买别的菜。回家往厨房一整理，大概刷一刷背篓，仍然干净。好的背篓，五年十年均可使用。

我记不得哪一年开始大家停止使用手绢。我记得98年我到北京读大学时，还使用过一段时间的手绢，然而不久就开始停用了。原因是我发现周围没有人在使用手绢，大家都在使用例如心相印之类的纸手帕。心理学上把这叫群体压力，大意和我们日常所说的中国人吐口唾沫也要淹死小日本差不多。想象一大堆人把你逼到墙角，以能够杀死野猪的目光盯着你看，虽然都一言不发，完全可以从其口型中读出“你还在用手绢？”的句子，你立马就得夺路而逃，跑到师大黑店，买来一捆纸手帕，在众目睽睽之下，大力的往脸上一抹，还要以极大的声响，猛吸一下鼻涕，然后把纸手帕一揉，扔到纸篓。

要说纸手帕，还真是好处多，一次性使用，而且有塑料小包包着把纸和裤兜隔开，卫生；香喷喷的，时尚；不用洗，省事。10年来我再也没有用过手绢，但我脑海里经常出现一幅香艳的画面：一位长发白肤，明眸皓齿的美女，娉娉婷婷的走过来，突然微蹙秀眉，从包里以兰花玉指拈出一方鸳鸯戏水，上绣什么“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或者“问世间，情为何物”之类文字的手帕，慢慢的在秀挺的小鼻子上点了两点，再柔柔的放回包里。其实这样的画面青春期的无趣男到见得不少，近10年确实再没见过。

背篓的命运和纸手帕相若。而今哪怕你买1两小葱，小贩也会给你一个干干净净的塑料袋，以便获取顾客的芳心。当然，所有小贩都会如此做，那么塑料袋对获取顾客芳心的功用就从充要条件等而次之的变为必要条件了。我们一般用超市给的塑料袋作为垃圾袋，算是废物利用。问题是菜市场的小贩们的塑料袋品质太差，往往刚到家就已经破烂不堪，这种情况下只有一扔了之。无趣男经常直接把塑料袋往垃圾桶里一扔，经常被老婆发现并批评。原来，北京风大，一些拾荒者经常翻看垃圾，发现是破烂塑料袋，就丢在一边不管；于是大风起兮，塑料袋飞扬，有时候春天走在路上发现满天黑乎乎的风筝，大叫一声好兴致啊，这么多人放风筝！结果仔细观察发现“风筝”们的漂移是完全随机的，绝对符合测不准原理，再仔细考察发现“风筝”的动向虽然时上时下，忽左忽右，但跟风向完全一致，极目望去，原来满天飘的都是塑料袋！在风向比较不可测时，完全可以发生下面一幕：一位高跟时尚美女正娇娇怯怯的走过来，突然一阵妖风吹起，迎面扑来好大一只塑料袋，劈头盖脸的着实罩在美女脸上，美女心里发慌，脚下一滑，落了个跟毁鞋亡的下场，美女脚下一个不稳，摔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了。无趣男老婆告诉无趣男这个事实，并告诫无趣男：你应该深刻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并改正！无趣男改正了。只是还有很多人并没有深刻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所以一到起风天，北京的风筝是断少不了的。

背篓在塑料袋们的猛烈打击下，已经基本退出历史舞台。如今上街买菜，莫不是两手叉在裤兜里，胜似闲庭信步。设若背上一大背篓，定会招来满街怒目而视的目光。空着手进超市或菜市场，出来可真个是大包小包。北京极少数超市采取“买”塑料袋制，即超市不提供免费的塑料袋，如果需要塑料袋，1元1个，这种塑料袋是可降解的，环保。但使用免费塑料袋毕竟是大势所趋，环保人士呼吁了多年，仍然未果，可见其生命力顽强。

事实上，纸手帕带来的隐性污染，大家还没见到。纸手帕的主要材料当然是树木了。我不知道一棵大树能做成多少张纸手帕，但看纸手帕的价格，一棵大树不会制作太多；其次，造纸当然要水，揉制纸张的过程，有大量的化学试剂参与，当然工业废水也就少不了了。我不知道是否有人算过每年10亿中国人消费的纸手帕带来的森林损失和水使用及水污染成本，我相信不会太低。而使用手绢，一方手帕尽可使用1-2年，洗手帕的水总共不过一盆，用普通肥皂即可，基本不对环境污染，洗脸盆的水还可用于冲厕所，并不浪费。

我长年来一直在思考手绢和背篓退出历史舞台的群体动力和经济动力。总有些物件，要退出历史舞台，比如裹脚布和铁门槛。手绢和背篓该不该退出历史舞台？从现实中，已经得到了答案。

如果我们仅看手绢和纸篓，也许我们会得出大江东去的感觉，也有人认为这是生活越来越好的表现；但如果我们以手绢和纸篓为透镜，去把整个人类社会的光进行折射，也许我们会得出不同的答案。

从行为动力来讲，使用纸手帕的经济付出肯定要大于手绢，使用者从使用纸手帕中得到的是便利，其实背篓和塑料袋的差异也是一样，虽然很多超市没有对塑料袋收钱，但羊毛当然要出在羊身上的。

也就是说，使用者使用纸手帕（或塑料袋）得到的时间收益要大于使用者使用手绢（或背篓）的经济收益，所以使用者愿意使用纸手帕（或塑料袋）。对于个体使用者来说，他当然不会考虑二者对环境的影响，因为他个人对环境的影响确实是微不足道的。有了使用二者的动力，没有使用二者的阻力，于是，纸手帕和塑料袋当然可以堂而皇之的登上大雅之堂，而手绢和背篓也只得顺理成章的退出历史舞台了。

时间收益-经济收益，二者博弈的背后是全球化和流程化。在全球化和流程化浪潮中，人作为零件而不是整体。作为零件的人，是在整个社会化运转的大机器中起到了螺丝钉的作用，为了让这个社会化大机器运转良好，社会要求零件化了的人把更多的时间放在社会化活动中，而忽略那些人之所以成为人的活动，比如洗手绢和背背篓。你要想个人清洁，有纸手绢为你服务，你要想买菜，超市已经帮你准备好了背篓，你也不用割草喂兔子—想吃兔肉有养殖场。为你提供纸手帕服务的，也只是社会化大机器的一个流程而已。

如果说这样的社会化运转能够在不影响资源环境的前提下，有更高的运转效率，当然应该是欢迎的，毕竟这是一种更高层次的有序和协同。然而，在时间-经济收益博弈的背后，是整个地球系统的生态、自适遭到了重大的破坏，也就是说，当前人类社会的高速运转根本是以涸泽而渔为代价的。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不要认为科技是带来发展的唯一动力，发展从来都离不开对资源的利用、加工和整合。类似使用手绢和背篓这样的资源利用，是自适性的，不会对资源环境造成破坏；而类似纸手帕和塑料袋这样的资源利用，显然不是自适性的。

所以说，是生活方式的改变造成手绢和背篓退出历史舞台—一个形色匆匆的人，你无法要求他下班后回家取背篓买菜，也无法要求他把竹制的背篓背到5A级高档写字楼；你无法要求他下班回家满身疲惫洗手绢，也无法要求他从西服口袋里掏出一条皱皱巴巴的“鸳鸯织就欲双飞”来。而生活方式的改变则起源于全球化和流程化。看来这是整个人类社会的发展方向。

然而，难道人类社会的发展方向就是要以牺牲资源环境为代价的？一种声音是，我们完全可以事后治理嘛，等到科技发展到一定的程度，今天的污染是完全可以控制和消除的。这种声音显然是夸大了科学和科学家的作用。他们不知道，科学家再优秀，也不会有自然优秀。而这种声音也完全忽略了系统重建的熵原理—让系统恢复到破坏前的状态需要消耗的资源，是肯定要大于破坏过程中获得的收益的。当然，也许人类可以利用地外的资源环境，但无论如何，我们都只有一个地球不是？5光年内，不可能有适合人类居住的其他星球的。

在人类社会走到十字路口的今天，我猜测人类社会的去向，我发现我陷入了深深的悖论，我一直认为对未来的预测只能是有限的，但我又希望对未来作出一定程度的预测并加以控制。已经被控制的未来，还是预测中的未来吗？

人类到底去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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