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我很少干旧文重贴这种事，不过最近讨论人类中心主义，这是我对人类中心主义的理解，贴出来供参考。

一

我想写油菜花，并不因为我去了婺源；我去了婺源，也不只是因为想写油菜花。

油菜花可能是中国最普遍最常见的一种基本作物，从新疆到青海到西藏都有分布，更不用说大江南北了。南方人也许没有见过小麦或小米，北方人也许没见过水稻，但一定都见过油菜花。这种作物毫不起眼， 在经济中并不占主导地位，没有人会吃油菜花油菜籽。菜籽可以榨油，油菜花蜜是不错的蜂蜜，据说还可以用于食品工业和其它工业，但看起来油菜花并不是什么不可替代的作物，因为食用油可以用大豆、花生等作为原料，而看起来花生油卖得比菜油要贵很多。小时候是没有色拉油和花生油的，乡里镇上都有专门的榨油房，房里堆满了榨干的油饼，一只乌油黑亮的大缸里荡漾着缎子般的菜油，泛着浓郁的香气。而这些年即使乡下也都是买瓶装的色拉油了。

油菜花几乎没有观赏价值，极少有人会在意这种田里路边到处都是，黄里土气的小花，人们更在意牡丹、菊花、梅花、兰花、荷花、玫瑰等这样或者娇艳，或者清雅，或者孤傲，或者芬芳的花朵。油菜花身上也没有什么文化历史，偶有文人写两句，但多是作为配角。如刘禹锡《再游玄都观》中说“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油菜花在诗词中地位，大多如此，仅是作为写景寓情的铺垫，一笔带过。

然而今天油菜花突然成为一景，引人深思。2009年5月人民网举办了“中国最美的油菜花海”评选活动，排前十的分别是：陕西汉中、江苏兴化、湖北荆门、云南罗平、重庆潼南、青海门源、浙江瑞安、上海奉贤、江西婺源、贵州贵定。城市化拉远了人和自然的距离，原本寻常的油菜花成为旅游热门，个中滋味值得玩味。

二

不管是所谓的实用主义者还是理想主义者，都必须承认这样的事实：至少在生存发展层面，地球资源和生物对人类的价值不同。这些价值有些来源于人类自身需要，有些来源于资源的稀缺性和不可替代性，有些则来源于人类的虚荣。物有其价，本来不应该是问题。生产一公斤牛肉要消耗10公斤左右的谷物，30吨水，所以牛肉比米贵；大城市往往蔬菜比肉贵，大概因为蔬菜远不如肉类容易保存和运输，但在乡镇集市里蔬菜就很便宜了。

如果人类仅仅在生存层面对万物估价，我们根本不必要思考和写下这篇文章，问题在于商业社会把赋值主义极化，使得人类越来越滑向人类中心主义的深渊。

我读过一篇英语短文，大意是，人们喜欢对动植物按照自身的需要赋以价值，对有用的和喜欢的就加以种植养殖，而对自己没用的则砍伐猎杀。作者说，在西方一些国家，其实夜莺是没有“用处”的鸟，但是人们喜欢夜莺，于是人们为了保护夜莺，就传言道，夜莺喜欢吃蝗虫一类的昆虫，如果我们不保护好夜莺，那么虫子将把我们人类吃光！

我并不了解西方的情况，但我知道中国的情况十分糟糕。中国信奉食疗食补，应该说，这本身没有问题，不过中国人喜欢认为珍稀的物种药用价值高，发展了两千年后这成为一种极其变态的信仰。如果说人参吃了会流鼻血证明其确有一定的滋补作用，中国人对虎骨、熊掌、燕窝、鱼翅、哈士蟆的热衷就不太正常了。我去年在蜀南竹海呆了好几天，当地人希望我们吃一种叫做“琴蛙”的蛙类，琴蛙叫声非常优雅好听，就像是在弹古琴，我其实住进蜀南竹海就是想听取蛙声一片，可惜，为了满足大家的口腹之欲，蜀南竹海的琴蛙几乎已经被捕光了。

纪实电影《海豚湾》记录了在日本“太地”对海豚的屠杀，我没有敢看这部电影。我也没有敢看“可可西里”，但我知道可可西里发生了什么。

我并不反对人因为饥饿和医疗猎杀动物，事实上，出于生存的杀戮恰好是天之道，然而，仅仅为了贵妇的披肩就大肆屠杀藏羚羊，这正是出于人类有别于其它动物的劣根性。而这种劣根性正在被商业社会无限放大，实际上，电影《血钻》也正好反映了这一事实，非洲的贫困和混乱尤其文化和历史特点，但跟商业社会对钻石的过度渲染也脱不了关系。

在可可西里，怀孕的母羊被杀死剥皮取绒，一只藏羚羊只能产绒100克左右，一条“沙图什”女式披肩要夺去3-4只藏羚羊的生命，而一条男式披肩则需要5只藏羚羊。

我并不认为“沙图什”是人类生存发展的必须品，更不认为一个人披上它就会变得漂亮高贵，相反，如果知道“沙图什”来历的人还热衷于追求类似的奢侈品，这样的人真是糟糕透顶，让人厌恶。我并不反对一个人享受自己的物质财富甚至炫耀，然而完全有更文明更聪明的方式让世人赞赏你的优雅和才智，用毁灭一个物种的方式来消费是最愚蠢最野蛮的。

消费者往往是冲动而消息闭塞的，跨国公司和媒体在其中起了很不好的作用，跨国公司买通媒体喋喋不休地宣扬诸如“生活品质”、“奢华”、“尊贵”、“独享”这样的概念，消费者被严重误导了；而跨国公司（其实还包括很多黑道）明明知道钻石、“沙图什”背后的血腥和野蛮，为了追逐暴利他们不但继续我行我素，还买通媒体发出不实言论误导消费者。

当然，消费需求导致人们猎杀大象、熊、虎、海豚、鲸鱼、鲨鱼、藏羚羊的根本原因，能够买得起这些消费品的消费者比偷猎者更要可恶一万倍，以他们的才学和地位，他们完全可以也应该知道他们享受背后的鲜血和破坏，他们仍然继续享用着屠戮带来的快感，没有比这更野蛮的事情了。

三

我一点也不奇怪人类的这种劣根性。就像权力一样，炫耀并不只诞生于现代社会。即使在原始部落里，人们也喜欢用贝壳、兽骨之类的串起来做成装饰以表示自己的财富，或者武勇（猎杀的动物多），从基因上，男性展示自己的财富和武勇可以吸引到更多更健康的女性，从而更广泛、更好地传播自己的基因，这一点本质上和孔雀开屏并无区别。

人类与动物有别的地方有三。一是人类没有发情期，没有发情期的人类需要更多更持续的手段炫耀；二是动物满足于使用自身的优势吸引异性，而人类往往使用外物吸引异性，这使得人类对物的依赖和赋值远远超过了动物；三是人类掌握了科学这个怪兽。

人类事实上已经是地球生物的主宰，在地球这个生态系统里，再没有能够制约人类的生物。

在这三大背景下，商业社会诱使人们去追逐那些人本来并不需要的浮华和虚荣，这样的结果使得人类对地球的索取更加无度。而另一个鲜为人知的副作用就是看起来奢侈品能够促进消费繁荣商业，事实上是，人们把过多的精力和资源放在奢侈品的研究生产上，同时人类生活必需品的生产并不富足。在几万几十万美元一件“沙图什”的背后，是仍然有数以亿计的人处于饥饿、疾病之中。

稍微有些经济学常识的人应该清楚，花100万元买一辆豪华轿车对经济的拉动，远不如将在100万元用于职业教育培养更多合格劳动者。购买一辆豪华轿车后续的消费不过是汽油和保养，如果有10个无一技之长的人被培养为优秀劳动者，他们将创造更多的财富，同时由于收入提高，他们将有更多的消费欲望和能力，这对整体经济的带动不是一辆奔驰可以做到的。

所以，人类对奢侈品的追求越多，离文明社会和繁荣社会就越远。老子说“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贫穷虽然不是光彩的事情，但贫穷本身并不是罪恶之源，真正的罪恶之源是，极少一部分人的富裕来自于大多数人的贫穷，而社会同时又过度渲染奢华高贵的价值观。当你花100万欧元买一件“沙图什”披肩时，那些吃饭都有问题的人先是屠杀藏羚羊，当藏羚羊被屠杀光了之后，他们又靠什么生存呢？他们会屠杀披着藏羚羊披肩的人。

四

人类对事物分门别类贴上价签的做法是很成问题的。如象大多数人一样，羊可爱且对人有用，所以人们喜欢羊；而狼吃羊，所以人们痛恨羊。一次在机场等飞机，我买了一本《狼图腾》，读完后震动很大。

尽管我以前知道草原上，狼对于生态平衡的重要性，却从来不知道重要到这个程度。如果没有狼，今天我们已经没有草原，只有沙漠了。

草原里黄羊繁殖力强，他们吃草会连根吃掉，根被羊刨出来后就露出很薄的草皮里的沙，风把沙子吹走就露出石层，于是那地方再也长不出草来，只能等着沙漠化了。如果没有狼吃黄羊，所有的草都会被黄羊吃光。不但如此，狼还吃旱獭。旱獭喜欢打洞，过多的旱獭会把沙丘掏空，严重的也会沙化。草原得以维持恰恰是狼的功绩而非羊或者人的功绩，人类应该感谢狼。

读完这本书，我完全改变了对狼的看法，更改变了以前喜欢对事物赋值的价值观。佛家的众生平等并不是宗教教义，更应该成为人类的核心价值观之一，这不单是人类对地球的责任，更是人类能够持续生存发展的根本要义。

在饭桌上我向大家提出一个问题，即人类喜欢对自己认为有用的东西赋值，但从来没有想过人类对其他生物乃至地球的价值。你会发现，把生物从地球完全拿掉，地球可能因此崩溃，但是把人类从地球拿掉，对地球没有负面影响！人类处于食物链的顶端没错，但这并不意味着人类可以孤立于其它生物生存，或者作为其它生物的主宰，这并不符合现代科学的精神。一定存在着某种人类还未知道的价值和意义，这种价值和意义不是对人类自身的，是对人类所在地球的，而这种价值和意义的基点是我们对和我们一起生存的生物保持足够的尊重和平等对待。

五

尽管人们不愿意承认，我必须要说，大多数人骨子里是根深蒂固的人类中心主义思想，现代商业和科学助长了这种思想，而这种思想不止在伦理上错误，更威胁到人类作为一个类群的生存和地球的将来。我不是一个固执的环保斗士，但是我们必须看到，因为人类中心主义的存在，人们并不在意其他类群在地球的生存权利，即使是保护也是因为对象濒临灭绝可能对生态造成影响反过来影响人类生活这样的纯功利原因。而这样的心态使得人类对自然的索取更加无度，事实上已经超出了自然的自愈能力和人类科学进步的速度；当用于保护和恢复的科学前进一步时，用于索取和破坏的科学总是前进十步。

这样的危险性不只在于人类生存环境遭到破坏，更在于人类内部的分裂和沦丧。人类是这样的一个类群：得到的越多，渴求的就越多；奢华永无止境。每当你觉得自己过上了顶尖的生活，跨国公司总可以提供更华丽的商品给你。极度的奢华使得资源得不到正确配置，贫穷、犯罪、争端、战争并不遥远。

不管今天的社会科学家、国际关系学者、经济学家和政治家们怎么乐观地认为世界性战争爆发的可能维护其微，我们都不应该忘记，人类是善于遗忘的种族，这种劣根性集中体现在两次世界大战之间的时间间隔只有区区二十年。人们还是应该清楚，无论二战电影描述得多么写实和残酷，那些从来没有经历过战争坐在有空调房里的电影院里吃着爆米花喝着可口可乐的新一代们是绝对不会产生身临其境的感受。当很多人的生存受到威胁时，他们并不在意以命搏命。尽管今天看起来世界各国总的来说繁荣稳定；但永远不要忘记，中国唐朝也曾经有过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盛世。

地球本来就不是一个确定的生态系统，人类中心主义会加速和加剧这种不确定性。地震、火山、海啸表明，人类要和这种不确定性抗衡是非常困难的，我们唯一能做的是尽量尊重地球的本来体系，而不要过多地站在人类自身角度对这个系统的组成部分赋值。如果你不确定灶上的一壶水是凉的还是刚烧开的，最好不要用手去试，这是我们最朴素的生活常识，然而在人类中心主义面前，这样的常识往往会被人打着科学的名义杀死，我们就像一个神经末梢特别长的人，正摸着烧得滚烫的开水壶而不自知，而当我们感觉到痛时，我们的手已经烫得皮开肉绽了。

六

所以今天人们喜欢看油菜花，我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人类应该离自然越来越近而非越来越远，而事实上人类对自然的依赖也越来越多，但人类不应该在绞尽脑汁用城市把自己和自然分开后再不远万里回到自然中，这样做是否过于曲折而浪费呢？

在网络语言中，油菜花等于“有才华”，希望掌握了科学的文明人类能够真的展现出自己的才华，思考人类对于世界的价值，比思考如何让经济快速发展的价值更大。而我在这么比较的时候，是否也落入了赋值主义的俗套呢？

成龙电影《大兵小将》里的主题曲就是《油菜花》，这是一部反战电影，就像歌里唱的那样，也许，我们都背离了善良。

五亩良田，种豆种稻油菜花，鸡肥鹅肥牛羊壮难道还不够吗？我不认为一颗鸽子蛋大小的钻石能给你的婚姻带来额外的幸福和保障。

正因为如此，我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奔驰、宝马、保时捷，才会如此想念婺源的油菜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