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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戏说老公
改革开放四十年了。四十年来,特别是最近二十多年来,见诸各媒体的词汇日新月异,许多原先只在民间部分人所说的语汇也常常在各种媒体出现。把丈夫成为“老公”就是一例。对此,有人颇以为正当,有人则认为这是恶俗,有把丈夫作太监之嫌,因而是称谓的堕落。这样的议论虽然已经很久,似乎不应当引起人们的兴趣了。但还是时常被人提起,说明还是有人感到好奇。所以不妨说一下,看看究竟是正当还是恶俗?由于既非戏说,亦非考证,只是作一些说明和解释,故暂且名之曰“非戏说”。
从哪里说起?我们还是从头说起。
公,对于大多数中国人来说,是最熟悉的字眼之一。它与私相对,千百年来,人们总被要求“破私立公”。《说文解字》说:“公,平分也。从八从厶。八犹背也。韩非曰,背厶为公”。这就是说,公是私的相反。这是一个会意字,它的本义是“平分”。“分”与“公”长得有点像,它是用一把刀,把东西切成两块。而公是平分,两块分得很均匀,一样大小,这就是公。我想起来了著名的童话“狐狸分饼”的故事,狐狸并未把饼“平分”,而是分得一块大、一块小,那是故意的不公,借此牟利。而公与之相反,就是要公平、公正。
远古之人对利益的分配讲究“公”,那么主持这种分配的人也就称为“公”。这样的“公”多为德高望重者,毫无疑问,这样的人最早当为年长的男子。
上古的管理者中,天子之下,便是公了。辅佐天子管理天下职务最高的三个人便是三公。周代的爵位,按照高低排列,是公、侯、伯、子、男。公是最高一等。春秋的那些诸侯,不管本身什么爵位,很多都“僭称”为公,那就是因为公最为尊贵。那些侯、伯、子等(如齐侯、鲁侯、晋侯、秦伯、楚子等)都曾经僭称为公,以示荣耀。
德高望重者往往也是年长者,所以,老年男子也被称为公。有时候,这个公字也被“翁”被假借。因此,很多情况下,翁就是公。
在家里,年长者,例如,祖父,就被称作公。例如,《吕氏春秋•异用》记载了这样一段: “孔子之弟子从远方来者,孔子荷杖而问之曰: ‘子之公不有恙乎?’”然后孔子再问候其父母,再次问及兄弟、妻子。这里的公就是祖父。又如《史记•外戚世家》记载说:“(窦后)乃厚赐田宅金钱, 封公昆弟”。根据唐代人司马贞对此的解释,这里的“公昆弟”就是祖父的兄弟。
由于作亲属之间的称呼用,所以与所有的称呼用字一样,常常两个字重叠着用,如公公、婆婆、爸爸、妈妈、伯伯、叔叔等等。在这个意义上,公也被称作公公、老公公等。直到现在,南方许多地方还是称祖父为公公,称外祖父为外公。
祖父称公公,有时候把上代的祖先也称公公。如汤显祖《牡丹亭•怅眺》中,柳梦梅对秀才韩春卿说道:“比如我公公柳宗元,与你公公韩退之,他都是饱学才子。”
以后,公和公公、老公公等又作为父亲的称呼。《广雅·释亲》:“公,父也”。妻子对丈夫家人的称呼往往跟随丈夫,所以丈夫的父亲也被这样称呼。丈夫的父母亲合称公姑或公婆。例如,远在汉代,就有“不瘖不聋,不作姑公”的俗语(汉·刘熙《释名》)。直到现在,我国的绝大多数地区仍然称呼丈夫的父亲、母亲为公公、婆婆,或老公公、老婆婆。
在这里,公、婆往往成为对偶词,“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就是一个人人皆知的俗语。
人们的称呼用得多了,往往“错辈”。如父亲的兄、弟称伯伯、叔叔,丈夫的兄、弟也称伯伯、叔叔。过去丈夫的母亲称姑、而如今把丈夫的姊妹称大姑、小姑。本来婆是指年老的妇女,又指母亲,还指祖母,又可以指丈夫的母亲,最后丈夫把妻子也叫做“老婆”。这是如今人人皆知的称呼了。
公也是如此,本指老年的男子,又指父亲、还指祖父,又可以指丈夫的父亲,最后,妻子把丈夫也叫做“老公”。这里的公看起来似乎辈份不同,但是,他们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一家之主。元代的《南村辍耕录》中说:“世言家之尊者曰家主翁,亦曰家公”(直到今天,南方许多地区仍然称夫妻二人为家主公、家主婆)。所以,公的这些用法是非常合乎文字使用逻辑的。
这样的以老公为丈夫的俗称,至少在元代便产生了。如元·杨显之《酷寒亭》第三折:“我老公不在家,我和你永远做夫妻,可不受用。”到明代,这样的例子就举不胜举了。如《京本通俗小说·错斩崔宁》:“你在京中娶了一个小老婆,我在家中也嫁了个小老公。”《水浒传》第五回:“那大王叫一声:‘做什么便打老公?’鲁智深喝道:‘教你认得老婆!’”《西游记》第三十五回:“这样个宝贝,也怕老公,雌见了雄,就不敢装了。”可见,夫妻两人之间,互称老公、老婆是很有些时候的了。
那么,把太监称为老公是怎么一回事呢?因为好些“专家”甚至自称宣传儒家学说的“大家”都宣称“老公这词最初就是称呼太监的”。他们警告现在这些称呼自己丈夫为老公的人:“不知女人呼叫老公时,是否骨子里潜意识就想过,这眼前的男人,就真还有些太监的味道? ”
明明是与母、与婆相对,是雄性标志的公,怎么会与去了势的宦官联系上的呢?
事情发生在明代。众所周知,明代的宦官势力极大。在军队里,宦官往往做监军,凌驾于军事指挥官之上。在朝廷和民间,有宦官控制的特务组织东厂,往往罗织罪名,任意加罪于官员或百姓。像王振、刘瑾、魏忠贤那样权势极大而危害也巨大的宦官之多,也是空前的。对于这些宦官,人们又是惧怕、又要“尊敬”他们,于是拍马的人便想出来了一个非常“崇敬”的称呼——“公公”,意思与如今称爷爷差不多。如果还要“尊敬”,那便是“老公公”。明代的王世贞便在《觚不觚录》中揭露某些官员的无耻行径:“一大臣于正德中上书太监刘瑾云:‘门下小厮某上恩主老公公。’”可见,在当时这种称呼也是不齿于正人君子的。但是,不齿归不齿,许多人还是这样做。于是,称宦官为公公也就逐渐成为常态,甚至成为一个普通的称呼。《西游记》第六十八回:“太监道:‘校尉不要扯他。我等同到馆中,便知端的。’八戒道:‘你这两个奶奶知事。’众校尉道:‘这和尚委不识货!怎么赶着公公叫起奶奶来耶?’”明·屠隆《彩毫记·为国荐贤》:“公公叩头,小人们闻皇上爷今日便殿开宴,召诸学士应制赋诗,小人们在此伺候供应。
但是,任何“好”的称呼,往往都要“贬值”,而对于宦官这样的表面上无限尊敬而内心则无限鄙视的称呼,其贬值速度也就非常快。于是,民间用“老公”来称呼宦官,其实是非常鄙视的。这种称呼,在清代更加流传开来。据清·《枣林杂俎》记载:李自成进北京后,即有"打老公"一说。《红楼梦》第八十三回:“门上的人进来回说:‘有两个内相在外,要见二位老爷。’贾赦道:‘请进来。’门上的人领了老公进来。”《官场现形记》第九回:“他就立刻进京,又走了老公的门路。”
实际上,宦官们出京的可能性极小,进宫当宦官的人也主要在北京附近的地区。所以,以宦官为老公这种称呼,一开始主要在京城。以后才慢慢随着戏曲、曲艺、小说等的传播而扩张开来。
但是,传统语言势力,即老公就是丈夫,仍然在民间顽强地存在。
流行的语言,一般地说,往往是强势阶层或地区的语言。也就是说,占政治、经济或文化优势的阶层或地区的语言更容易传播开来,被人们所接受。因为人们总是希望自己被人认为是富贵之人。
在元、明、清三代,北京是首都,是全国的政治(和文化)中心。因此,贵族语言便强烈影响着京城的老百姓,而京城的语言则影响到全国。而这种影响是随着距离的远近而逐渐衰减的。所以,几百年来,北方方言(即官话)区的势力越来越大,吴方言就受到北方方言的许多影响,相对来说,闽方言、粤方言就更加保守一些。像“老公”就是宦官这样的概念也就在北京以外的地区逐渐逐渐传开。
民国的政治中心南移到长三角地区,那里本来也是最重要的经济和文化中心,所以,民国期间,官话中加进了许多吴方言词汇和由翻译外语而来的词汇。
1949年以后,政治、文化上的大一统的规模超过了历史上的任何时期。普通话的推行以及语言文字的标准化进程越来越快。广播电视的普及更加加速了这个进程。拿对人的称呼来说,北方方言的影响是非常显著的,前些时候大家曾经议论纷纷的外婆与姥姥之争就是一例。再举一个例子,我小时候读书,著名的童话故事《拔萝卜》的种萝卜者是“老公公”,故事的开头是:“从前有一个老公公,种了一个大萝卜”,帮着老公公是老婆婆。但是,我相信,以后的故事版本中便一定变成了“老爷爷”和“老奶奶”。这种北京附近方言的扩张是势不可挡的、不可避免的。同样,在49年以后出生的北方地区的许多人,只知道“老公”就是宦官,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80年代的改革开放之风,使得经济建设成为国家的头等大事。相应的经济最发达地区的语言,如粤方言及港澳地区的习用语,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就影响到了全国各地。很多那里的语汇进入了普通话。把丈夫叫做“老公”便是这种影响之一。
老公这个词汇的流行实际上是传统语言的回归,老公、老婆是很好的对偶,所以被老百姓接受也是很正常的事情。相信由于宦官这个历史上的丑陋产物被消除,其影响会越来越小。所以,称丈夫为老公这种说法,不会像有些网络词汇那样,流行了一阵便基本消失,而是会在相当长的时期继续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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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1-14 09: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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