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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发表于《艺术传播研究》2024年第四期,并见人大复印资料《舞台艺术·音乐舞蹈》2024年第2期,《新华文摘》2024年第2期。
荆州战国楚墓竹简古乐谱书写制度初探
摘要:湖北荆州王家嘴战国楚墓2021年6月出土的竹简中,有一种新见类型简册,可称之为“乐简”。乐简记载的是目前已知最早的古乐谱。这是中国音乐史上一个极为重要的学术发现。本文根据竹简图版及整理者的介绍,对两枚乐简释文进行了初步研究。根据古代简册制度,乐简上不固定位置通简标有的横线,应是表达某音乐单元终结的标记符号。乐简上面简文读法是:分段阅读,先右列后左列,接续而下。这一研究结论对于人们深入认识乐简的性质,从而进一步探究乐简简文的内在规律提供了基础。
关键词:荆州战国楚墓;乐简;简册制度;出土文献;中国音乐史
《江汉考古》杂志 2023年第2期刊发了荆州博物馆的《湖北荆州王家嘴798号楚墓发掘简报》(以下称《简报》)。《简报》披露:“2021年6月,在编号为M798的一座小型战国楚墓中,出土了一批珍贵的铜器、漆木器和竹简。竹简字体为战国楚系简帛文字,原数量约为800支,内容有《诗经》的《国风》部分,与《论语》体裁相似的《孔子曰》,以及一种可能为乐谱的新见类型简册。”这是中国音乐史上的一个惊人发现,也是近年来考古工作中重要的、可能在文化史研究领域里带来突破性进展的历史文献发现之一,值得引起高度关注。
《简报》对前述“新见类型简册”,“初步判断其性质可能为乐谱,暂称为‘乐’”。关于这批竹简的基本情况,《简报》说:
“乐”简出土时均残断,初步判断原为160支左右。从形制上分为宽、窄两种。部分简面底端或简背有数字序号。每支简的正面分为两行书写,内容均为数字、天干及其它少量笔画简单之字符的不同排列、组合,且有分栏的情况,似带有一定的节奏感。
上引《简报》内容丰富,为学界的研究提供了很好的基础。为叙述方便,本文依据《简报》,将这批战国楚墓出土的竹简称为“乐简”。《简报》移录了两支乐简上文字符号的释文,其编号为简581、582,内容如下:
简581:(左列)“二 丩三 丨卜四 卜六六五九 乙九 卜 卅八六 丨六干工三六 五九 卜四 卜四……”
(右列)“卜九五戊 方乙丨爪戊卜丁卜上庚乙己乂己 卜上癸乙壬 乙辛 丩己丨工角戊 卜旰癸 方父己丩戊 丩丁 ……”
简582:(左列)“丩四 卜五九丩六 卜二五九四方五\ 方八 卜二丩四\五卜厽四二 刀二丨丩三 丩四丩七 介……”
(右列)“臼戊庚乙己 卜丁壬卜方辛 丿壬卜壬爪壬卜乂癸卜干卅 匕卜丁角卜匕 卜工乙戊 臼乙庚丨丁 卜刀戊 ……”
刊发《简报》的《江汉考古》杂志2023年第2期封二同步刊登了上述竹简的彩色照片。感谢发掘者和《简报》发布者,感谢《江汉考古》杂志的编辑,他们辛勤而周到的工作,使我们得以早日亲睹竹简及其上所载简文的面貌。下面,依据这些资料,对乐简所载简文的书写体制作初步探讨。
首先,比对《江汉考古》所载乐简照片,对《简报》所刊简文试作校补。下面是我们的校补本:
《荆州楚墓乐简释文校补本》
【简581·右列】二□□□丩三□□丨卜四□□□□□□□卜六六五九□□□□□乙九□□卜卅八六□□丨六干工三六□□五九□□□□卜四□卜四……
【简581·左列】□卜九五戊□方乙丨爪戊卜丁卜上庚乙己乂己□□□□卜上癸乙壬□□乙辛□□□□丩己丨工角戊□□卜旰癸□方父己丩戊□丩丁□……
【简582·右列】□丩四□□卜五九丩六□□□□□□卜二五九四方五\□□方八□□□□□□□□□卜二丩四\五卜厽四二□刀二丨丩三□丩四丩七□□介……
【简582·左列】臼戊庚乙己□□□□□卜丁壬卜方辛□□丿壬卜壬爪壬卜乂癸卜干卅匕卜丁角卜匕□□□卜工乙戊□□□□臼乙庚丨□□丁□□□卜刀戊……
本文在对乐简释文的校补中,作了三项工作。首先,《简报》所发布释文的“左列”和“右列”的称名,与两支简上文字符号的实际书写排列顺序相背,故据竹简照片加以更正,将《简报》释文所称“左列”改称“右列”,《简报》释文所称“右称”改称“左列”。除据实更正外,这种改称的理念依据是古代简册的书写制度。古代简册皆旁行左读,故引导读者披阅简文,须先述右列而后左列。
其次,查原简左、右两列文字符号多疏密不等,与古代简牍顺序通简接连写下的惯例不同,表现为简面多有长短不一的空白,此种情况既非偶然,当具有特定含义。校补本对简上每组文字符号间的空白处,暂以□填充,每□占据一个字符的位置(下文简称为“字符位”),以便排比考校。
最后,也是涉及简文书写制度最为关键之点,是将这两支简的简文分段录写编排。分段录写编排的简文,名之为“乐简释文分段重排本”。形式内容如下:
《荆州楚墓乐简释文分段重排本》
【简581·上段右列】二□□□丩三□□丨
【简581·上段左列】□卜九五戊□方乙丨
【简581·中段右列】卜四□□□□□□□卜六六五九□□□□□乙九□□卜卅八六□□丨
【简581·中段左列】爪戊卜丁卜上庚乙己乂己□□□□卜上癸乙壬□□乙辛□□□□丩己丨
【简581· 下段右列】 六干工三六□□五九□□□□卜四□卜四……
【简581·下段左列】工角戊□□卜旰癸□方父己丩戊□丩丁□……
【简582·上段右列】□丩四□□卜五九丩六□□□□□□卜二五九四方五\□□方八□□□□□□□□□卜二丩四\五卜厽四二□刀二丨
【简582·上段左列】臼戊庚乙己□□□□□卜丁壬卜方辛□□丿壬卜壬爪壬卜乂癸卜干卅匕卜丁角卜匕□□□卜工乙戊□□□□臼乙庚丨
【简582·下段右列】丩三□丩四丩七□□介 ……
【简582·下段左列】□□丁□□□卜刀戊……
以上简文分段录写编排的原则,系按照乐简之上书写的实际文字符号所记录的信息,体现出了每简的简文各段间,及每段之中的右列和左列两列之间的对应关系。前引《简报》称,乐简“有分栏的情况,似带有一定的节奏感”。竹简上文字符号的书写实际,与《简报》的这一说法不完全符合。由横线所间隔的各段简面长度,可容字符数不定,所以该横线绝非限定书写的栏线,而是一种表达特殊意义的符号。这关涉到乐简书写制度的大节,应作较为详细的说明。
观察两支乐简,分别有数量不等的横贯全简的标记线。这种标记线,581简有两个。第一个位于简上部约五分之一的位置。第二个位于简下部约五分之一强的位置。582简有一个,位于简下部约六分之一的位置。《简报》在两简释文各段间所记“丨”,是将简面上前述不固定位置通简标有的横线截断为二,用于标记各列的句读终止。除与简面实际情况不符外,这还涉及古代简册书写中的另一个制度问题,即绝止符号的标记。
出土的古代文献,大多有标记篇章、句读的书写符号。绝止符号的命名来源是《说文》。《说文》“丶”部:“丶:有所绝止,丶而识之也。”[1]简牍文献常见的句末绝止符号,一般写为“”“┗”等形。[2]至于某一较大书写单位的绝止,即表明某篇、某章或某节的终结,楚简中常用的有▃∠等绝止符号。这些符号标记在该书写单位(篇、章、节)末尾字的右下方或正下方。[3]乐简上在“不固定位置通简标有的横线”与此性质相近而功能不同,它们是起到共同标记简上两列文字作用的特殊符号。那么,它们是不是《简报》理解的栏线呢?答案是否定的。
分栏书写,本是古代简册制度的一个组成部分。传世古书中有此消息,然后人对此多有不解。《墨子·经上第四十》孙诒让《按语》指出,此篇之所以讹错独多,不可句读”,是因为“凡《经》与《说》旧并旁行两截,分读之。今本误合并写之,遂混淆讹捝,益不可通。”[4]出土文献中,分栏书写者也并不罕见,著名者如《睡虎地秦墓竹简》中的《为吏之道》和近年来出土的楚简文献《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肆)中的《筮法》和《算表》等。《为吏之道》分上下五栏书写,《睡虎地秦墓竹简》的整理者在《说明》中指出:“仔细观察,在每栏各行文字上端多可看到用锋刃划出的横线,说明当时是先把竹简编好,然后分栏书写。”[5]清华简《算表》由二十一支竹简组成,原册以三道编绳编联,“凡见十八条朱色栏线横穿于上述二十一支简简面,三道编绳亦作为栏线使用,与朱色栏线一起,用以分隔数字等。”[6]以上所举《睡虎地秦简·为吏之道》及清华简《算表》所载简册文献的各栏间的文字符号位数,皆因设栏固定而大体相同。
查王家嘴乐简的简581上段计有8个字符位(以单列计,下同),中段计有30个字符位,下段计有18个字符位。共计56个字符位。简582上段计有50个字符位,下段计有10个字符位,共计60个字符位。581简上段所接前一简字数,与下段所接下一简字数皆不明。两简各段可资对比的是581简中段与582简上段。581简中段的字符位数是明确的,即30个。不计可能有的上接他简字符数,582简上段为50个字符位。简单数字处理可知,582简上段所载字符位数比581简中段字符位数至少要多20个。由此可证乐简所记录的简面各段字符位数明显各异。从数理统计的角度来说,如前所举例,分栏书写时,各栏字符位数应该大体相同,然而乐简两简各段间字符位数的相差却很大。这就证明了,本简册不存在分栏书写的情况。换言之,乐简上通简标有的横线并非起文字书写的分栏作用,而是标记简上所载两列文字符号共同构成的意义单元被书写完成的终结线。考虑本简的性质,当是表达某音乐单元终结的标记符号。这一符号未见命名,可暂借用简牍学术语“界隔符”来称呼它。有关这里的“界隔符”的使用,还可由其在两简的简面,特别是在简582的简面上的位置而知。两简“界隔符”对于简面文字的分割,既不合简册分栏书写的形式,也完全无法体现简册分栏书写的功能,所以必与栏线无缘。
需要补充说明的是,观察两简的简面及其上的书写情况,可见简前端皆完整,书写起始部位相似,两简上端书写时右列和左列或有未书写的空白部位,我们已用□符计入总字数。581简的下端虽较582简略多残断,但所短部分最多只能容一字,而其最后的半个字符,已计入简文的字符总数。乐简字符所书字体大小有别,然而平均起来大体一致,两简实际容字总数不影响我们的计算结果与上述结论。
简括本文所作校补的要义,是想要探明乐简的书写制度:即依音乐单元而分段书写,每段整体上表达一个比较完整的音乐单元,每一段间的字符,左右分列而错落,或表示两列间意义的互补或相互呼应关系。
应该说明的是,我们所作的校补统计中所用文字符号皆暂按《简报》释文所定。在校补工作中,我们曾发现《简报》释文所释文字符号包括数字和“笔画简单之字符”,多有值得重新研究的地方。这些与本文所呈现的书写制度密切相关,应予解决。乐简文本与后代记谱制度之间的关系,也是有趣的话题。对此,我们拟另撰《战国楚墓竹简古乐谱字符形态研究》一文加以探讨。
总而言之,王家嘴M798出土楚简数量较多、内容丰富,出土地点明确、埋藏年代可考(为战国晚期前段),具有很高的历史文献与文物考古价值。就判定乐简的性质而言,《简报》作者已经指出,有“少量简文以‘公之大和’、‘中和’、‘大喿’等词语结尾”,联系《尚书·尧典》“声依永,律和声”的记载,“推断这类简文是一种失传的先秦乐谱。”这一推断有相当的学理依据,我们从简册文献的书写制度来揭示乐简简文的内在逻辑,是对《简报》上述结论的补证。
总之,王家嘴战国楚墓竹简乐谱的发现,是中国音乐史上前所未闻的新知。对它深入研究,是有待开拓的音乐史与简帛文献学的新领域。本文从书写制度入手,试图探究乐简简文的内在规律,以祈在内证方面对其根本属性有进一步的揭示。文章所用方法与结论,皆希望能够得到读者和专家们的批评与指正。
[1] 许慎撰、段玉裁注:《说文解字注》第214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
[2] 参见李均明:《古代简牍》第149页,文物出版社2003年版。
[3] 参见贾连翔:《战国竹书形制及相关问题研究》第九章第二节《标示符号的使用》,中西书局2015年版。
[4] 孙诒让:《墨子閒诂》第190页,《诸子集成》第4册,上海书店1986年版。
[5] 睡虎地秦墓竹简整理小组编:《睡虎地秦墓竹简》第280页,文物出版社1978年版。
[6] 清华大学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编、李学勤主编:《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肆)第135页。中西书局2013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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