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企求活命长命，似乎是一切有意识生命的本能。

《西游记》中，从植物（如树精）到动物，从妖怪到神仙，几乎每个生命个体都在追求长生不老。

何为长生不老？

尽可能地活着，特别是超越阎王划定的生死线，直至与天地同寿，与日月同庚，这是一种最实在的长生不老。除此之外，还有一些虽然很虚但被高人们认为更超越的长生不老，如中国古人说的“三不朽”。

臧克家的诗《有的人》写道：“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

对长生不老的认识有如薛定谔的猫，是死是活，活长活短，看你是否测量它，如何测量它。

二

关键问题是，如何实现长生不老？

案例教学（Case Method）被认为是代表未来教育方向的一种成功教育方法。追求和实现长生不老的最典型案例，非孙悟空莫属。

悟空从石头里崩出来当上花果山美猴王后，与猴子们日日欢会，三五百载后的一天，他忽然忧恼：“今日虽不归人王法律，不惧禽兽威严，将来年老血衰，暗中有阎王老子管着，一旦身亡，可不枉生世界之中，不得久注天人之内？”

悟空突然意识到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潸然泪下。一个通背猿猴敏锐地察觉到悟空“真所谓道心开发也”，他指点悟空：“如今五虫之内，惟有三等名色，不伏阎王老子所管。”

当悟空追问出“乃是佛与仙与神圣三者，躲过轮回，不生不灭，与天地山川齐寿”，且此三者“只在阎浮世界之中，古洞仙山之内”时，满心欢喜，当即决定：“我明日就辞汝等下山，云游海角，远涉天涯，务必访此三者，学一个不老长生，常躲过阎君之难。”

悟空后来找到了菩提祖师并拜他为师，学成了长生不老术，得道成仙。其后的经历直至成为斗战胜佛，家喻户晓，毋庸赘言。

悟空昭示芸芸众生：实现长生不老的不二法门是修行，例如出家学佛或学道（有如今天的求学或读书），其中关键一步是修行成仙。

悟空如此，猪八戒成为天蓬元帅、沙僧成为卷帘大将等等也都是如此。

三

太白金星说：“三界之间，凡有九窍者，可以成仙。”

也就是说，成仙的大门向世间所有有九窍（指耳、目、口、鼻及尿道、肛门的九个孔道）者敞开。

在黑熊精盗袈裟那回，唐僧问悟空：“我闻得古人云：‘熊与猩猩相类。’都是兽类，他却怎么成精？”悟空笑道：“老孙是兽类，见做了齐天大圣，与他何异？大抵世间之物，凡有九窍者，皆可以修行成仙。”

令人欣慰的是，同样是修行成仙，有九窍的人类比有九窍的兽类赢在起跑线上。

清代刘一明著《西游原旨》说，“仙道必自人道始，倘人道未尽，仙道远矣。人生宇内，身虽人形，俱皆兽心。未修仙道，先修人道，下学上达，循序而进，自入佳境。”

人修行成仙，从修人道开始，而其他动物们，如蜘蛛、蝎子、老鼠、豺狼虎豹、狐狸、兔子、乌龟等，如要修行成仙，则必须在修人道之前先修成人形。这个过程往往漫长而痛苦。例如，最悲催的要数通天河的老鼋，它修了一千三百余年，尚不得人身，驮唐僧师徒过河时托唐僧问佛祖自己几时能脱本壳，得到的仍是未知数。

看其他神话剧，白娘子、狐狸精等都是修行了上千年才修得人形，然后在人间找如意郎君。她们为什么在人间找如意郎君？除了爱情，其实也是为了学人道，就像有些姑娘嫁个老外，除了爱情，据说也是为了学外语或了解外国文化。

悟空作为猴类没有像其他成精的动物们一样经历漫长的从兽到人的修行过程是个十分罕见的例外。但他的经历不可复制，正如太白金星所说，“奈此猴乃天地育成之体，日月孕就之身，他也顶天履地，服露餐霞，今既修成仙道，有降龙伏虎之能，与人何以异哉?”

悟空从兽到人的修行可免，但修人道不能免。他拜菩提祖师为师后，从第一天开始，就天天与众师兄学言语礼貌，洒扫应对，进退周旋之节。这些就是人道，悟空学了六七年。

老文不禁想起《岳麓书院学规》，“时常省问父母；朔望恭谒圣贤；气习各矫偏处；举止整齐严肃......”读下去，感觉每一条都跟悟空学的内容差不多。古代岳麓书院是培养经世致用领军人才的，如此高端人才原来也从修人道开始。

令兽欣慰的是，人类比兽类虽然赢在成仙的起跑线上，但兽类一旦修成人身，跟人类相比谁更容易成仙就难说了。成仙跟修行者的出身、天赋、个性等没有任何关系。

聪明如悟空，愚蠢如八戒，憨厚如沙僧，都能修道成仙，而且耗时并不长。

悟空是猴子出身，他为什么在学了六七年人道后只花两三年就得道成仙了？菩提祖师评价悟空：“也是他一窍通时百窍通，当时习了口诀，自修自炼，将七十二般变化，都学成了。”

李卓吾发人深省：“今人且把自家身上检检看，谁人没有九窍，何凡人多而仙人少也？所云一窍不通者，非耶？”

能否修行成仙，关键在于修行者是否一窍通时百窍通。

四

成仙之后是否可以坐享长生不老？或者说，成仙之后，诸如悟空在花果山与猴子们日日欢会的幸福日子是否可以持续到地老天荒？

悟空从菩提祖师修行得道成仙后并没有摆脱阎王的管束。他是通过大闹地府，将自己的名字从生死簿上划掉才摆脱生死轮回的。但这仍不等于免除修行。

悟空后来誓夺玉帝宝座，如来佛祖警告悟空：“你那厮乃是个猴子成精，焉敢欺心要夺玉皇上帝尊位？他自幼修持，苦历过一千七百五十劫，每劫该十二万九千六百年。你算，他该多少年数，方能享受此无极大道？你那个初世为人的畜生，如何出此大言！不当人子！不当人子！折了你的寿算！趁早皈依，切莫胡说！但恐遭了毒手，性命顷刻而休，可惜了你的本来面目！”

如来的话有权威性。成仙唯有修行，成仙之后若要维持长生不老，仍须修行，否则，轻者折了寿算，重者打回原形，甚至顷刻毙命。悟空如此，连地位至高无上的玉皇大帝也概莫能外。

也就是说，成仙，不管成什么级别的仙，只是阶段性目标。如果把成仙看作是一个人通过努力考上大学，或考上研究生，或晋升教授甚至评上院士，那么很容易理解，每一个目标的实现都不意味着从此躺平也可幸福绵绵无绝期。

西游世界还流传着吃蟠桃、人参果和唐僧肉等难得之货可实现长生不老的说法。从科学角度看，这条路子要么根本行不通，要么根本无法证明行得通。

事实上，悟空吃了不计其数的蟠桃，也跟唐僧、八戒、沙僧一起吃了人参果，但他们在吃了这些东西之后依然在经历千辛万苦的修行。至于唐僧肉，想吃的妖怪不少，但真让他们逮住唐僧，他们又磨磨蹭蹭了，因为他们犯怵了：吃了唐僧肉，铁定反而死得快。

从物理学上看，长生不老相当于一种永恒不变的状态。维持这样的状态，就像维持恒温、恒压等状态，必须持续不断地为其做功或提供能量。修行就是一种做功或“充电”。

有句话说得好：活到老，学到老。这话用于西游世界再合适不过：若想长生不老，唯有修行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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