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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别喜欢摄影的老爸(90年代)
老爸张成文离开我们就快一周年了,我经常在睡眠中醒来,或在路上,或在公交车上,甚至在聚会欢笑瞬间的沉默中,我都会不时想起老爸,泪水盈目。最近天天听李志的《你离开了南京,从此再没有人和我说话》,老爸走了,从此再也看不见他坐在电脑面前打《横扫千军》了,再也看不见他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了,再也看不见他仁慈的笑容了,再也不能陪着他在校园里晒太阳,散步了。
最近我把老爸当年拍摄放大洗印的黑白照片,都整理出来集中放到一个相册里。看着这些老照片,嘘嘘不已,伤心不已。老爸的穿着永远那么简朴,甚至有点褴褛。老照片里父母亲的照片,脸上仿佛都有点哀愁,浊世让他们过得都不太舒心。记得老妈去世的时候,我写老好多篇的回忆文章,但父老爸走之后,我一直写不出来什么文字。这是为什么?细细深思,原来因为尽管老妈离开了我们,但我们的内心还有老爸的支撑,支撑着我们的的灵魂。可是一旦老爸也走了,才感觉自己心灵的某种重要的支柱垮掉了,这一年来,我始终是若有所失,茫茫然无所目标,一颗空落落的心,悬挂在这冬日苍茫的人世间。看到网上有句话,失去父母的人叫“老孤儿”,非常贴切。
昨天晚上重读梵高的《书信集》,又看到这一句:“记忆越过双倍遥远的距离,追溯流逝的时光,有一种令人心碎的感觉。”是的,老爸走后,我就是这种凄楚的感觉。好像川端康成说过,真正的悲伤是没有言语的,诗经《采薇》说“我心伤悲,莫知我哀”!这是一种深藏在心田处的深悲。李志有首歌里唱到:“悲伤是奢侈品,我消受不起!”也是这个意思。悲伤对于外人而言,其实毫无意义,大诗人陶潜不早就有诗云“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吗?虽然我们知道,我们总要承受至亲去世的痛苦。但那失落了心灵或灵魂之根的感觉却像虫噬一般,每天每时地啃咬着自己,咬着自己的残生。我理解了真正的孤独的滋味是什么?从此我只有归处了。因为李田田支持铁链女,所以买了她的的诗集《有只狐狸看月亮》,她的诗有好几处谈到死亡,颇与自己的心境很是契合,可以稍稍宽慰自己。
在湘西,谁离开了,我们都不会哭
因为我们相信逝者还会回到人家
变成花朵、草木、蝴蝶
天地那么美,死后也是一种修行
如果是这样,死亡也应该是一种解脱,他们的灵魂真正的自由了,正如博尔赫斯所言的死亡“像一滴水落在水中”。作为一个在家居士,我相信老爸一定去了西方极乐世界。他肯定幻化为曾经生活过地方的万物,他的灵魂与我同在。《庄子》对于死亡的态度是“适来适去”,这是我们每个人的命运。老爸是一个绝对的好人,这并非我的溢美,凡是与他接触过的人,都这么认为。有一次老爸住院,我因为忙,请了一个护工照顾他。我忙完事去的时候,同一个房间的一位老人对我说:“你父亲真是一个好好的人呵,你要好好照顾他啊!”想起这些,不禁让人黯然伤神下泪。当然,一个好人在这个五浊恶世总是要吃点亏的。但老爸其实是很坚韧的,七八十年代,工资就那么一点点,但老爸自己节衣缩食,省吃俭用,自己几乎不买一件新衣裳,却依旧从牙缝里挤出钱寄给老家。他真像鲁迅说的“大象”的人格存在,在人生艰难的道路上,忍受种种人生的艰辛和羞辱,仍然“强韧的走去”。
老爸在西师的宿舍里(58-65年)
老爸晚年患了海尔默茨症,但他还是记得小时候的不少事。他常对我说:“七岁以前都在外祖母杨家,在一个残破的庙里上私塾。我想起老爸有时候会吟诵“人之初,性本善,习相近,性相远”几句《三字经》里的话。也能默念几句《论语》,这些都是古庙私塾里学的。他说自己小时候的身体很弱,四肢像一只小鸡一样。老爸是民国二十二年秋八月十四日出生的,那年公历是1933年9月,恰好也属鸡的。说起来,老爸的命其实蛮硬的,三岁的时候,家里被烧,九十岁的外祖母背着他逃出火灾,捡了一条命。不久又得了致死率很高的天花,这种病在农村是几乎就是绝症,他却自己却挺了过来。我觉得他的福气不比当年的康熙爷差。还有一次在玩耍时不慎掉到井里,老爸不会游泳,但他记得游水的双手都要划动,于是他就拼命用手乱扒,居然一直没有沉下去,就不断大喊救命。外面的人听见了,拿着杆子,把他捞上来。来贵阳后,有一次骑自行车,可能技术不是很好,就一下子撞进一辆正在行驶的大卡车的车轮下,单车压成麻花状。老爸当时想到,不好,腿肯定压断了,用手一摸,腿还好好的,身上居然一点伤都没有,真是奇迹啊。
老爸的面相确实是长寿的,脸颊饱满,又几点当年天花留下的麻子,人中很长,眉毛也长。如果不是晚年的那次不幸的婚姻,应该还能活得更久一点。不过这也是某种命定吧。老爸曾是一个放牛娃,后来执着地离家求学,改变生活的环境。小时候,他最喜欢给我们讲他的求学经历。为了读书,他最喜欢下雨天,因为这样奶奶就不会老催着他去干活了。爷爷当时开了一个小餐馆。老爸的任务是天天洗碗,他很不喜欢干这个,大概是洗碗洗伤了。他至今都不喜欢洗碗,实在要洗,就用筷子夹着洗碗布,每次看见这样,我就笑老爸太秀气。老爸逃避家里的劳动有一个经典的故事。一天,奶奶叫他去山上打水,他就一直在山上看书。奶奶久不见他回家,心理疑惑,就上山去找老爸,看到他在树下读书,很是生气,就拿着担水的扁担,追着打他。老爸在前面没命的跑,奶奶在后面赶,边追边骂:“栽埃打水跟斗的。”(川话:该打的。)父亲的小学没有好好读过,基本上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奶奶和爷爷都不喜欢他去读书,因为家里就他一个劳动力,奶奶和爷爷异常老实本分,并未像有些家长,相信读书改变命运。只是常常说:“命中只有八角米。”认命和信命其实也是一种生活的哲学态度。老爸第一次去上新式小学的时候,老师问他叫什么名字?老爸想了想,说不出来,只好说:“我回家去问一下。”老爸断断续续读完小学,就很想读中学,看到二叔去城里读书了,他跟羡慕。后来多亏一些好人的帮忙和某种机缘,他也去绵阳读了中学。从初中到高中都是老爸最幸福的时光,因为首先免去了吃饭的烦恼。老爸的年龄比同学们略长些,所以当了班级伙食团的成员。老爸第一次的婚姻大概在高中的时候,奶奶和爷爷看到老爸一直在外面读书,家里没有帮手,就叫他先结婚,家里也有个帮忙的。老爸娶的第一个妻子就是我的大妈了,只知道她姓刘。我没有见过她,只是看过相片,也是个非常善良纯朴的女人。但大妈生下我大哥后,不久就去世了。
2019年8月老爸和孙女,曾孙女,曾孙子在老家绵阳,这一年老爸87岁。
老爸读的大学上是当时鼎鼎大名的西师(即西南师范学院),这个学校现在改为“西南大学”,真是不太好听的改名。时间是58年秋。之所以去重庆,是因为高考的时候,老爸做语文的时候,把一道20分的翻译题《木兰辞》,当成一张壳子,随意翻了过去,没有做这道题。考完试一出来,听见别的考生说起这道题,才恍然自己漏题了,不禁跌足叹息。不过,幸运的是,老爸还是上了大学。人的命运就是这样,如果老爸真做了这道题,有可能读别的大学了,当然,也就不会来贵阳了,也就不会有我了。老爸对能上大学,非常珍惜,把当年受到的录取通知书的信封,保留至今。我在整理老爸的遗物时,发现了这个旧信封。上面写着:四川省三台县中太村一村 张成文同学 收。寄信的单位是:四川省高等学院1958年联合招生委员会缄
当时对于穷人家庭来说,能读师范学院是最好的了,他们谐音称之为“稀饭学院”。因为不交一点学费和伙食费,而且还有不少生活的福利和补贴。老爸开始读的是俄语系,没想到后来中苏交恶,俄语系就拆了,才不得不改读没啥用的教育系。因此,老爸在重庆北碚读了整整六年的书。老爸大学期间,正好遇到可怕的三年大饥荒,由于大学受到重点保护,基本上没有挨饿。可是四川在那这几年里,饿死了好多人。老爸在西师的岁月是很愉快的,当时的领导对学生都很关心。有一年冬天,老爸去要棉裤。校务处的领导开玩笑说:“年轻人嘛,身体好,多锻炼下,还要穿棉裤吗?”但是,他还是给老爸发了一条厚厚的卫生裤。
1965年留在贵阳的五位四川来支黔的同学,一排左一是先父。
老爸来贵阳的那一年是三十三岁(按传统的虚岁算),在后来的五十六年里,老爸一直生活在贵阳。那个时候贵州太穷了,四川是天府之国,就都说贵州满山都是猴子,乱跑。老爸他们来的时候,还真想去看山上的猴子。老爸他们这些西师支黔的,到贵阳后都统一住在招待所,等待分配。自然,大家都想留在省城贵阳,就积极勤快的在招所扫地啊,拖地啊,倒水啊,各处帮忙。之后,陆陆续续,不少同学都分配到贵州下面的地方去了,老爸却一直没有分。没想到一直没有分的几个同学都留在了贵阳。这也是命运,如果老爸分到贵州其他地方,也没有我了。老爸先到贵阳函授学院工作。也是在这里,老爸和我老妈结婚了。老妈是贵阳师范学院中文系毕业的,当时也在函授学院。是她先看上老爸的,然后找一个媒人说了。这是我听一位了解内情人士说的。因为找不到老爸和老妈的结婚证了,我估计大概他俩是67年或68年结婚的。老妈生的第一胎,就是我早夭的哥哥,名字叫张颖,这个名字是我偶尔看到的,一直没有忘记。他的身体很好的,但吃了奶之后,被保姆背在后头,噎死了,当时不满一岁。老妈第二胎生了我,我生下来就得了重病,外婆回家对老爸说,好像不行了,你快去医院。老爸跑去医院,医生只是叫快交钱,一连输了好几次血浆,脸色就渐渐红润了,总算活了过来。我能活到现在,算是赚了。
我今天也算是一个书虫子了。现在回想起来,老爸的影响还是很大的。我看的第一本书,是老爸买的《闪闪的红星》的彩色连环画。那个时候,我大概三四岁吧。这本书,坏蛋都画得很丑很阴暗,但这是我最早读的书。老爸不是读很多书的人,工资很低,只够养活我和老弟。但是每次他出差,还是给我买些书。有一次回来,给我带来了几本连环画,其中一本是《万家灯火》,是电影拍的那种,我看了好久。认识了美丽的上官云珠。还有一年,老爸去清镇,又买了几本书,有本连环画的说岳全传的之一的《青龙山》。我反复看,越来越喜欢连环画了。我后来疯狂地购买连环画,这颗种子是老爸种下的。老爸一直将大学时候的书保留着,记得有一本《大河奔流》,封面是一排拿着长枪的民兵。因为艺术上太平庸,我没看,后来当废纸丢了。再就是两套红色的毛选,我都保留了。老爸在管科系的时候,其实也读了不少书,做了很多读书笔记,写得密密麻麻的,还有不少报刊的粘贴。
晚年的时候,和老爸聊天,他突然对我吟诵起《论语》孔子的话:“一箪食,一瓢饮,居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显露很欣赏的神态。我觉得,这是老爸对自己一生的总结。也是老爸的禅悟。所以,老爸去世时,我心中有一幅对联:德比颜子回,寿同张子野。张子野就是宋代著名的词人张先,他号称“张三影”。自然,老爸不算是什么文人雅士,但他够得上《论语》说的“虽曰未学,吾必谓之学矣!”老爸一生,嗜好不多。但在附中的时候就开始喜欢照相,那段时间,老爸将拍摄、暗室里的显影、冲洗一套都学会了,自得其乐。我们全家的黑白老照片都是老爸放大,洗印的。退休之后,老爸喜欢上了买彩票,得过一次两千多元的奖,他学习买彩票技巧的笔记记了不少。他另一个爱好就是喜欢打游戏,前期玩《红色警戒》,后来是《横扫千军》,这些都是我老弟带动的,他一直乐此不疲。
最近看老爸身穿中山装的黑白老相片,感觉从民国过来的的人,气质始终与今天的大不相同。我曾经对老爸的老实本分不理解,觉得他过于善良。但随着自己年岁渐渐增长,我的性情也慢慢赶上老爸了。什么叫“有其父必有其子”,我深刻领悟了。老爸这种性情如果是在一个正常的公民的法治的国家,他一定会过得很舒坦的。但在一个扭曲变态的社会,注定要吃亏的。不过,老爸作为一个善人,能够八十九岁的高寿而终,也算是菩萨保佑,天可怜见了。去年的冬末,老爸走的时候,是很快的,他没有把任何负担留给我们,他走得清清白白的。他没有留任何一点麻烦给我们。老爸留给了我们什么呢?是他的善良的心胸和宽厚的人格,他他菩萨般的觉悟。和老爸比起来,我看到自己的心胸的狭窄和小器。看到丹麦哲学家克尔凯戈尔写给他逝去的父亲的话,我觉得最能表达我此刻的心境。
我将他的死视为他对我的最后一次爱的奉献,因为他不是离开我而去,而是为我而死,以便可以在我身上产生某些后果。他留给我的,是对他的纪念、他的崇高的形象——这崇高不是通过我的想象力的诗性发挥,而是通过现在才了解的许多点滴小事形成的,这种纪念对于我来说是最珍贵的。
老爸走了,往生去了西方极乐世界,他留下的如水的高尚的点滴,永远融合到了我的血液里。老爸,你在那边还好吗?你和老妈在一起了吧?我相信,诸佛都在你身边!而我如寄的人生,也像水一样继续流淌,我们回更好的生活下去的。
老爸笑得最好一张照片(2008年,当时75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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