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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完了陈寅恪先生的《元白诗笺证稿》,感觉受益良多。我一度犹豫是不是马上听第二遍,然后一起写听后感。但决定还是先听陈老的其他书,如《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或《唐代政治史述论稿》。
元白作品具有同构性。白居易有《长恨歌》,元稹有《连昌宫词》;白居易有《琵琶行》,元稹有《琵琶歌》;两人都写有“新乐府”诗,连长庆年间的诗集都叫《长庆集》,因此还要说《白氏长庆集》或《元氏长庆集》。两人交往也密切,既是诗友也是诗敌(互相竞争)。共同的叙事诗风格为“长庆体”。顺便一提,《“江左三大家”及咏美诗选》中所提到吴伟业的“梅村体”(代表作《圆圆曲》)就是“长庆体”的发展。元白都不是我特别喜欢的诗人,在听书的同时,临时抱佛脚,重新翻阅了《唐诗鉴赏辞典》中的白诗和元诗。本来想看《唐诗别裁集》,但是按体裁而不是作者排列,有些麻烦,就没有看。
在说具体内容前,先说陈寅恪一个很有洞见的观点,社会急剧变化中的士人。较为集中地出现在论述元稹艳诗和悼亡诗那章。“纵览史乘,凡士大夫阶级之转移升降,往往与道德标准及社会风习之变迁有关。当其新旧蜕嬗之间际,常呈一纷纭错综之情态,即新道德标准与旧道德标准、新社会风习与旧社会风习并存杂用。各是其是,而互非其非也。斯诚亦事实之无可如何者。虽然,值此道德标准社会风习纷乱变易之时,此转移升降之士大夫阶级之人,有贤不肖拙巧之分别,而其贤者拙者,常感受苦痛,终于消灭而后已。其不肖者巧者,则多享受欢乐,往往富贵荣显,身乐名显。其故何也?由于善利用或不善利用此两种以上不同之标准及习俗,以应付此环境而已。”三联全集版86页。如果只看华夏历史,尤其是验之以春秋战国、楚汉相争、三国魏晋等,似乎不无道理。但从世界史的角度看,似乎不能说总是不肖者巧者胜出。我个人理解,陈老所观察到的是封闭社会的特征,就是现在所谓内卷。
第一章讲《长恨歌》。这首诗据说在唐诗中最长,曾经能背诵,现在要背可能有几处需要提示。开篇讲的文体特征过去倒是没有注意,传奇诗文要在最后点题,如“长恨”的主题,最后则是“此恨绵绵无绝期”。很细致地考证了杨玉环入宫前是寿王李瑁妃,然后出家入道,再还俗入宫。以此说明当时社会风尚,甚至也提示了皇族李家的胡人血统。还有两个细节考证。一个有趣,分析杨贵妃当年跳得到底是什么舞,不仅引用了白居易的《霓裳羽衣舞歌》,还有白居易的《胡旋女》(元稹也写过同名诗),“中有太真外禄山,二人最道能胡旋。梨花园中册作妃,金鸡障下养为儿。”颇有美女与野兽的画面感。另一个颠覆我的认知,明皇与杨妃盟誓不可能是“七月七日长生殿”,因为夏天不是泡温泉的时候。
第二章讲《琵琶行》。这首诗我也很熟悉,过去能背诵,现在基本上还能背诵。听后印象比较深的是陈老推测琵琶女是胡人,而且“老大嫁做商人妇”其实是外室而非正妻。这过去没有想到,虽然确实在情理之中,不然“去来江口守空船”有些说不通。记得当年有人用欢场女子“暮去朝来颜色故”后嫁给商人还觉委屈,来说明唐朝时商人地位低下。此外,陈老认可的“幽咽泉流冰下难”,我过去一直读成“幽咽泉流水下滩”。还有,考证江洲司马为什么着“青衫”也见功力。
第三章讲元稹的叙事诗《连昌宫词》。该诗从行宫连昌宫的用废折射唐朝的兴衰,虽然后面有些颂圣,留下条“光明的尾巴”。这首诗过去没有读过,为听书专门读了。也可以说是杨妃故事的另一个侧面,褒贬更直白,点了正反典型的几位宰相。“姚崇宋璟作相公,劝谏上皇言语切。”“弄权宰相不记名,依稀忆得杨与李。”陈老考证的内容是写作的年代、作者是否为过连昌宫有感而写(结论是写作前后没有去过),还分析了诗中的写实和虚构的成分。本来字面意思听浅显通畅,经过研究反而费解了。这或许也是做学问的一种本事,无疑处有疑。
第四章讲元稹的艳诗和悼亡诗。所谓艳诗专指写给双文的诗,似乎也算不得艳。双文出身低下,可能是娼妓,为元稹《莺莺传》的女主人公崔莺莺的原型,他自己是男主人公张生的原型。我个人觉得这些艳诗不算太高明,远逊于韩偓《香奁集》和五代词集《花间集》。悼亡诗是怀念亡妻韦丛,出自长安韦家的高门第小姐。元稹的悼亡诗情真意切,独步古典诗词。脍炙人口的佳句有“惟将终夜常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等等。从悼亡诗中也可以推断,韦氏仅是贤妻,并非才女。那些怀念或许也只是写写而已,韦氏去世后不到两年内就纳妾安氏,后来又娶妻裴氏,同时与才女薛涛也有交往,参阅《薛涛及诗》。该章分析了元稹的人品,从当时社会风尚角度也有同情的理解。更值得注意的是本文开篇所引陈老的观点及其推论,通过进士及第的新兴阶层,总体上品德不佳。该章还附有篇谈《莺莺传》的文章。
第五章谈新乐府,主要是白居易的,也有元稹的。过去对白居易的新乐府诗有成见,主要是被中学课文中选的《卖炭翁》倒了胃口,或许那是唯一一首收入课文但背不下来的古诗。后来也读过些,总共十首左右吧。有些还不错,如《上阳白发人》和前面提过的《胡旋女》。听了陈老的刨析,感觉还是有必要读读。新乐府的“新”并不是相对古代例如汉乐府,而是行对杜甫的《哀江头》《兵车行》《丽人行》等。创作的本意就是所谓“采诗观风”,相当于现在写《大参考》。体例上模仿《诗经》,五十篇成集,有总序;每篇以首句为题目并由数字主题阐述;每篇一个主题,每个主题也只写一篇。尤其符合陈老诗史互证的要求。最初写新乐府的是李公垂(就是写《悯农》的李绅,也是“司空见惯浑闲事”的李司空),但诗已经失传。元稹写了十余首,有些涉及不同主题。
第六章讲古题乐府,非常简短。主要是元稹的作品,有些特别直白。如写征夫的诗句,“远征不必戍长城,出门便不知生死。”
最后还有几个附录。分别说白居易的家世,白居易受佛老的影响,白居易和元稹诗的分类,元和体,白居易与刘禹锡。印象比较深的是白居易主要受道家思想影响,核心是“知足”虽然也用些佛学的词句。
该书最体现陈老诗史互证的方法论。所分析的史也是反映现实的作品。元稹诗我本来读得很少,白史我喜欢其中的闲适诗,不喜欢讽喻诗。因此除了《长恨歌》和《琵琶行》,其他作品都不熟悉。此外,听书中注意到作者得不出结论时有两者说法。一种是“待考”,通过进一步研究有望解决;另一种是“不可考”,解决希望不大。
听该书的基础其实有些欠缺。比较理想的是熟悉书中谈到元白的主要作品,了解两位的大致生平,还看过陈老的隋唐制度史和政治史专论。已经“知其然”,听过或许能“知其所以然”。我这样听或许体会不到精妙之处,听不出门道,只听个热闹。准备听过《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和《唐代政治史述论稿》后,再考虑是重听《元白诗笺证稿》还是先听《柳如是别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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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2-23 04: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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