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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古文竖写成行,自上而下写满一行,向左换行。汉字是方块字,每个字独立书写,所以写字成文,既可以自上而下,也可以自下而上竖排成行;同时,汉字也不一定非竖写不可,同样可以横写,既可以自左而右,也可以自右而左横排成行。在历史上,除正规的竖写方式之外,偶尔也见有横写的,例如对联中的横幅必须横写。
最早提议汉文横书的是陈嘉庚先生。那是1950年6月在全国政协一届二次会议上,陈嘉庚提案建议中文书写统一由左而右横写。1955年1月1日,《光明日报》首次改变为横排版,并刊文《为本报改为横排告读者》:“我们认为现代中国报刊书籍的排版方式,应该跟着现代文化的发展和它的需要而改变,应该跟着人们生活习惯的改变而改变。中国文字的横排横写,是发展趋势。”著名学者郭沫若、胡愈之等也很快撰文指出文字横排的科学性,称人的两眼是横的,眼睛视线横看比竖看要宽,阅读时眼和头部转动较小,自然省力,不易疲劳,各种数、理、化公式和外国的人名、地名排写也较方便,同时还可提高纸张利用率。到1955年11月,中央级17种报纸已有13种改为横排。1956年1月1日,《人民日报》也改为横排,至此,全国响应。
从竖排到横排,对中国文字的书写方式是个极大的变革。有人专门搞了一次实验:挑选10名高三优等生,分男女两组,让他们阅读从同一张《中国青年报》上精心选择的抒情短文。结果差距明显:横排版的阅读速度是竖排版的1.345倍。有人开玩笑说,直到汉字改为横写,我才知道自己的眼睛原来是横着长的。还有人调侃,人家西方人的文字是横写的,读者一边阅读一边摇头,意思是在说“不对,不对,不是这样!”,因而才有否定前人、独树新解的创新意识;中国的古文是竖写的,读者一边阅读一边点头,意思是说“对,对,就是这样!”,因而才有迷信前人、墨守成规的保守意识。
上述说法都有几分道理,不过,我们的祖先不至于笨到不知道眼睛是怎么长的。有必要为古人分辩一二。
抛开排版印刷不谈,仅就汉字的书写来说,汉字是最适合竖行书写的。在竖行书写的方式下,汉字写起来流畅连贯,有一气呵成之势,横行书写则容易出现停顿现象,难成气势。所以,书法作品大都竖行书写,偶见横行作品,其艺术性也往往比不上竖行。其中的原因是,汉字发展过程中自然而然地形成了适合竖行书写的特点。汉字由横、竖、撇、捺、折五种基本笔画组成,这些笔画互相交错二维布置。写汉字时,总是由左上角或上面起笔,收笔大致可以分为两大类,一类是在右上角补上一点,或向右上提笔带出弯钩,这类字适合在右边横着写下一个字,但其仅占汉字的少部分;另一类是在右下角或下面收笔,或者收笔于中间,这类字适合在下面竖着写下一个字,占汉字的大部分。这里所说的仅是汉字适合竖行书写的原因,汉字竖行书写是历史形成的。抛开历史谈科学性,就像嘲笑秦始皇不坐飞机一样无理。
现今被发现最早的汉字是甲骨文和金文(钟鼎文)。甲骨和钟鼎都不是正常的书写材料,前者只是记录卜辞以便验证占卜效果的,后者则是写有铭文的器物,而真正的书写材料是专用于写字以记事或记言的东西。日常经验告诉我们,人们总是按照习惯行事的。由于甲骨文和金文大都是竖行书写,说明当时人们习惯于竖行书写,而这种习惯则源自当时的正常书写工具和材料。根据竖行书写的习惯,我们有理由推测,至少在殷商时期我们的祖先就已经形成完善熟练的书写技术体系。这种书写体系就是,用刀子作书写工具,用竹片或窄木板(条)作书写材料,用小刀在竹片木板(条)上刻划出字迹。
我们更有理由推测,我们的祖先从开始使用符号记事记言之初,就是用刀子在竹片木板(条)上刻划文字的。因为刀子早在石器时代就已经被发明出来,是人类最早使用的工具之一,也是使用最广泛的工具,竹片木板则是先民们日常生活中常见的不可或缺的东西。所以,我们的祖先就很自然地尝试用刀子在竹片木板上刻划图形符号以帮助记忆。在长期的使用过程中,图形符号越来越丰富,越来越规范统一,能够记录更加复杂的事情,最终形成完善的文字系统;在竹片木板上刻划文字也就习惯成自然,技艺也更加熟练,发展为成熟的书写体系。孔子编著的《尚书》主要内容是古代文告,年代最早的是《尧典》《皋陶谟》两篇,文字古奥,少见孔子时期的语言特征,说明两文不是口头传诵到孔子时代的,而是书写抄录流传下来的。
用刀在木板上刻字,必然要用力压刀,这就出现固定木板的问题。有人会说,把木板放在桌子之类的东西上不是能更好地固定吗?实际上这是不可能的:第一,古时候只有相当于现今茶几一类的矮桌子,是吃饭专用的,桌子的多种用途是很晚以后逐渐发展起来;第二,用刀刻写要求很高的技艺,因而是由专业的刻写匠,即刀笔吏来执行,而刀笔吏的地位很低,不太可能配备桌子供书写;第三,刀笔吏要随时随地准备记录,更不太可能随身带上书写用的桌子。因此,刀笔吏们固定木板只能靠自己的身体来解决,不外乎两类方式:一是单靠左手握牢木板,二是左手在身体其他部位的协助下固定木板。
先分析第二种固定木板的方式。这时要求木板比较宽大,大概需二尺见方,以便将木板一端抵在腹部,左手挤压另一端,从而固定木板,腾出右手刻画。这样的木板能够刻写大量文字,从左至右可以刻写下十几个甚至二十几个字,自然可以横行书写的。古人可能尝试过这种方式,但出于以下几种原因而放弃了:一是由于刻写费时费力,要求古人用以记事的文字要少而精,记录一件事不过用字几十个而已,宽大木板容量多,因而造成弊端:多事一板则有不便,一事一板则大量浪费。二是要保证刻写时木板不开裂,木板就相应要厚一些,也就笨重一些,携带不便。三是刻写到木板下半部分时,由于太靠近腹部而使不上劲儿,又使人拘束难受。
第一种固定木板的方式,只要裁减木板宽度到一定程度即可。古代刀笔吏们自然尝试过,宽板改窄就可以拿在左手掌中握牢,这样的窄板大概宽四寸左右,长二尺左右,这就是“牍”。牍既可以横持也可竖持。如果横持牍片,由于刻写文字的地方必须位于掌心才方便用力,刻写时两手掌心相对,双臂夹角小,显得特别别扭。只有竖持牍片,双臂呈垂直状,才显得舒缓大方。如此以来,由于牍片较窄,横写只能刻写不足十个字,造成不方便,只有竖行刻写才比较合适。
综上分析,宽板或横持牍片容许横行书写,均因不便而被古人放弃,剩下的只有竖持牍片,从而决定古汉文必然竖行书写。
从牍片的面积来计算,每片牍大概能写下一百多个汉字,基本上满足一般记事记言的需要。如果一次记录文字太多,用到多片牍片,不很好地装订起来就会散乱,为以后的阅读带来不便,而牍片又的确存在着不便装订的缺点。若把牍片装订起来,大概只有在一侧打孔然后用细皮条或绳子穿起来,但牍孔边缘与装订物之间互相摩擦严重,容易磨损。
因此,古人想出了再把牍片简化成简条的方法。简条容易编系成册,用耐磨损的细皮条分别拴捆简条两端,从而把许多简条连成一体,很方便卷折,卷折时皮条与简条之间摩擦较少,因而长久耐用。尤其重要的是,只要简条数量合适,卷起来的简册正好能握在掌中,左手可以极其牢靠地握住简册,以便于右手用力刻写。简册的另一大方便之处是便于携带,一个刀笔吏随身可以携带几个简册,足够他写上几天的。这样,古人就找到了两种用于正常书写的材料—牍和简册,记录字数少时用牍,字数多时用简册。
如果古人仅仅使用牍的话,竖行书写时既可以自左向右换行,也可以自右向左换行。相对说来,向右换行更好一些。因为,首先单个字的书写顺序是自左向右的,如果顺序相反,那么先写出的部分就会被刀(笔)尖遮住,从而导致不容易把字写漂亮。其次,向左换行会把先写成的竖行留在右边,被持刀(笔)的右手遮住,不方便查看前文。问题是古人为什么放弃比较自然的向右换行的方式,却最终采用了向左换行的方式呢?这实际上由简册的特点决定的。
或许有人又会问,既然有了简册,是不是可以在简册上横行书写呢?答案是否定的。第一,即使古人想到在桌子上写字,简册不容易固定在桌子上,从而导致无法刻写。第二,横行书写就要求左手横握简册,与横持牍片一样不便于刻写。因此,古人们只有像用牍片写字一样,左手竖握简册,右手持刀(笔)在特定简条上外侧一面刻写,如果在内侧刻写,则不易固定正在写字的简条。
在简册上写字换行方式不外乎向右换行和向左换行两种方式。向右换行要求简册自左向右卷起,以便刻写时把简册向左卷出,使正在刻写的简条位于左手掌心处。简册卷出方式有两种:一是写满字的简条越过左手腕向左卷出,这样卷出的简条数量一多,就会因为左腕的阻挡不能下垂而顷斜翅起,造成左手不容易握紧剩余简条,而且前文部分在左腕外侧,查看不便。二是把写满字的简条直接卷在左手掌中,导致不便查看前文。更为严重的是,当写满一圈后,外层简条或者由左手指端卷出,或者再折叠卷入手中,更加不便查看前文。也就是说,无论简册如何卷动,在向右换行都不方便查看前文。这还仅是用刀作笔的情况,用毛笔书写更不可能直接在左手中卷动简册,否得会搞坏墨迹未干的字。
向左换行要求简册自右向左卷起,写满字的简条容易从左手指端处卷出,要查看前文时只需持刀(笔)的右手手腕抬起卷出的简条即可。正是这一点,决定了古人向左换行的书写习惯。为了统一书写形式,在牍上也采用这一换行方式。
上文读起来拗口,不够形象。只需找张纸卷一下,想象着写一下,就明白了。
有人或许又会说,纸发明以后,古人为什么不改为横行书写呢?这是习惯问题,而且在大量引进西方文化之前,竖行书写并没有太大不便,人们自然也就不会考虑改变习惯了。
以刀为笔、以简册为书写材料,这些书写特点决定了中国古文竖行书写向左换行,它符合的是人体工程学,绝非不科学。
2005年5月25日
注:撰写上文时还不了解一件事情,古代剖木制板技术粗劣,不易得到宽大而较薄的木板。原始的剖木制板技术,是在通直圆满的树干沿中线打一排楔子,将树干胀裂为二片,然后用斧将剖面取平,再斧砍去(或许还要辅以火烧)圆凸的背面并取平制成板,这种制板法反映在“版”字形中,其原始字形由正反两个片字组合而成。这样制成的版很厚,但不易再楔剖为薄版,而可以楔剖为条。由于当时能够得到的版厚重,用做桌几面板则限制其高度,否则太高就会头重脚轻。较宽木条仍可进一步楔剖制成薄板,但其宽度则受到木条宽度的限制,大致不过四五寸而已。因而,古人所用的板牍宽度不过四五寸。古人大量用竹简的原因也在于此,竹简易剖成半寸宽的细条,厚度也非常合适。所以,上文假设古代可以使用二尺宽的木板是错的。较楔剖制版技术先进的是锯剖制板技术,古代只有刀锯,刀锯只能横截木料而不能剖木制板。只有发明了框锯以后,锯剖制板才成为可能。据李浈先生在《试论框锯的发明与建筑木作制材》一文中考证,框锯在南北朝前后由弓形锯发端,约在南北朝后期至隋末唐初发明而成。——2015-04-03注
上文以刀刻文字为据,考古发现,至少在战国时代已经出毛笔,之前的书写工具只能依据甲骨文的考古资料设定为刀。至于毛笔和墨的发明,没有准确的历史记载,只有一些传说,甚至历史记载的也仅是传说而已。对于毛笔和墨的发明过程,本人有些猜想,打算另文阐述。——2019-09-28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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