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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屏街的文革往事

已有 4238 次阅读 2014-5-3 09:46 |系统分类:人物纪事| 反思, 文革, 阆中

       “五一”回到锦屏街,这里已有了商业气息。街道的格局没变,路上的乡音不改,只是进进出出这些身影,让人觉得物是人非。

       街上留下的院子,大多是解放初期,政府从富人手上没收来的,修缮后称“国家经管房”,顺势分给附近丝厂、电厂的工人家庭,按院子大小,住三五户、十多户不等。当时最大一个院子,住二十多家,粗算我们年级的同学,就有十来个。

       当然那一年,是1969年,全国山河一片红,各省都成立了革委会。响应中央“停课闹革命”的中小学校,又遵照“复课闹革命”的指示,在这年秋季重新招生,滞留好几届的孩子,被集中到同一年级上课。人数太多,年龄要相差好几岁,只好像部队一样,编成连、排、班。每当上街游行,或宣传演出,举着某团、某营、某连大旗,顿觉得威风八面。

       这条街上,就我家独门独院,一来院子不大,二来我家成份低,私房让一直保留着。

 

       锦屏街不长,只用两、三分钟,就能从头走到尾。也不宽,横架一根竹竿,可以当街晾衣服。位置却很好。北出口,是阆中古城的中轴线,分西街、武庙街、内东街、太平寺街等好几段。南出口,是丝厂后门,电厂前门,绕过一片厂区,能走到嘉陵江边。

       寂寞时凑热闹,可以朝北走,到街上购物消费,现在这条步行街,到处挤满了游客。烦躁时图清闲,可以往南行,找渡船过河,驶向锦屏山里,去感受山水寂静。

       然而那些年,必须抵制这些诗情画意。锦屏山的亭台楼阁,早就被红卫兵们,砸成断垣残壁。连铁塔寺的国宝文物,都由农机厂的民兵搬走,化成铁水铸了农具。要知道此件文物,在唐天实四年(745年)铸成,是国内所存最早的铁制经幢,内刻梵文金刚经全文。据见过的人说,铁塔有四米半高,共分七层,底层铸有四大金刚护法像,以上各层雕有菩萨,姿态各异,甚是逼真。

 

       锦屏街的石板路,不知走过多少朝代?也在那几年里,被撬走修了水库。道路本来有三列石板,只留中间一列走路,另外两列搬走后,露出不知多少世纪前的黑土,垫上河沙种植红薯。有的地块栽玉米,有的区段点黄豆,让2300年的古城,又回到春播秋种时代。

       冬天浇水时泥泞,夏天施肥时熏臭,但蜻蜓多了,蝴蝶变漂亮了,孩子们忘情地追逐,心里却在盘算秋后的收成,能填饱他们的饥饿。

       单调的生活里,只有每年三月,桃花盛开那几天,锦屏山麓,从南津关到八仙洞,一条弯曲连绵的石梯路,开出一公里长廊的粉色桃花,在写意这残山剩水。那时候的桃花,都是要结桃子的那种,朴实,清亮,不做作,不娇惯,花型饱满,生机盎然,成为那个时代,留在我记忆深处的,唯一色彩。

 

       老师也带我们郊游,但不是到大佛寺烧高香,祈求来年考试顺利,也不是去状元洞拜先贤,听陈氏三兄弟连中状元的故事。而是一个班一个班,开往附近农村、生产队里。集中住进公社粮仓,或分散住在农民家里,春天捡麦穗,秋天挖红薯,冬天积肥送肥,夏天抗旱保苗,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据“农基课”的老师说,把瓦块磨成细粉就是水泥,打破碗花花泡在水里就是农药,我们在学校里试制,然后再敲锣打鼓,送到农村去。

       那个时候,大家都发誓做一个,听毛主席话的好孩子。我们敬爱的领袖,在著名的“五七指示”里不是说了:“学生也是这样,以学为主,兼学别样,即不但学文,也要学工、学农、学军,也要批判资产阶级。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统治我们学校的现象,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

 

       学校不提倡读书,街道可学得轰轰烈烈,社会主义新生事物——“向阳院”,如雨后春笋,在阆中古城里兴起。放了暑假的孩子,和退休老人们一道,结成帮扶对子。每周二和周五,雷打不动,在谢家大院子集中,宣读中共中央文件,传达最新最高指示,或学习《矛盾论》、《实践论》,探讨深奥的哲学问题。

       往往都是,街道委员读报纸,婆婆妈妈开小会,偶然听见一句,也会引起愤慨:美、苏两个超级大国,一个在美洲“拉丁”,一个到南斯“拉夫”,把世界搅得乌烟瘴气。

       而孩子们喜欢的,却是《向阳院的故事》,希望这个暑期,就有一个石爷爷,带领我们“挖砂礓”,支援社会主义建设。还有故事里提及的,亳州古城,夏侯巷里,一条四公里长的“曹操地下运兵道”,让孩子们钻进钻出,最为我们憧憬。

 

       听街道的领导说,锦屏街,从来就是阶级斗争最前哨,被打倒的“地、富、反、坏、右”,他们人还在,心不死,躲藏在阴暗角落,正想方设法,颠覆无产阶级政权。

       这一席话,让我若有所思。就说前几年闹派性吧?占尽优势的丝厂“红联总”,为了围剿电厂的“12·9”,就在院子门前,端起一挺机关枪,穿过我家屋顶,对准水塔顶上的高音喇叭,扫射了整整一天。我当时刚满5岁,被祖母藏在了,一个由多条棉被紧捂的大床底下,不敢声张,更不能露头。

       密集的子弹声,挟带冬日寒风,撕心裂肺,震耳欲聋。喇叭被枪弹击中,忽而东,忽而西,忽而南,忽而北。军歌,口号,谴责,声明,断断续续,如泣如诉,直到偃旗息鼓,咣当一声,掉在水泥地上。

       “12·9”属当地的少数派,龟缩在电网密布的厂区,只用一个高音喇叭,在宣传他们的政治主张。

 

       说起文革时的锦屏街,有一个人,就不能不提。徐锦炳,阆中中学66级的高中生,家住锦屏街口,靠近西街的院子里。据说他从小理想远大,笃定要考清华北大,却在最接近理想的那年,幻灭了他的一切。

       文革开始了,跳“忠字舞”,批“臭老九”,把人分成三六九等,他想不通。给中央写信,石沉大海。愤然上访,又屡遭白眼。直到有一天,“停课闹革命”,取消高考,击碎他的梦想,终于让他忍无可忍。

       他开始在校园里散发传单,在街道上张贴“反动”标语,攻击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反对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犯下一桩一桩惊天大案,终于锒铛入狱,定为“现行反革命”,判处无期徒刑。

       但他拒不认罪,继续在狱中抗争,终于在三年后,改判了死刑,立即执行。

 

       我可是见到过,在押赴刑场那天,他被绑在一辆“解放牌”卡车上,一路高呼口号。刑警用刺刀戳开他的门牙,硬塞入一条毛巾。

       一个勤于思考,不人云亦云的大脑,终于流了满地的血,在一片缫丝养蚕,绿了上千年的桑树地里。一个敢于抗争,不卑颜屈膝的青年,短暂走完悲剧人生,用他生命的代价,续写古老巷陌新的传奇。而当时的街坊邻居,却投来漠然目光,认为他“叛逆”,是“罪有应得”。

       直到有一天,中央完全否定文革,大家聚在一起,歌颂张志新,怀念遇罗克。才发现就在我们身边,也出过这样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面对淋漓的鲜血”。

       记取历史,只是为了忘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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