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张忠林：历史老师教物理

我转到一中的第一个物理老师是张忠林老师。张老师当时好像有五十多岁了，中等个子，小眼睛，冬天总穿个黑制服的棉袄，戴一顶栽绒的棉帽子，帽翅总是卷上去的。可能是气管不好或肺不好，面色微有酡红，冬天总是着戴口罩。虽然穿得不时髦，可总是整整齐齐，干干净净，不失一个知识分子的风度。

现在我还能记起他的声调，不紧不慢地讲着“这一（zhei）公式子，导这一公式子¼¼”，“两安培儿”。他把公式叫“公式子”，安培叫“安培儿”。当时是他讲电学，一上课张老师就带着电流表、电压表、闸刀开关、灯泡、电池、电线等等零碎儿，到班上连线接电路，讲电阻、电压、电流、欧姆定律等等，再实验演示，讲得清楚明白。他不仅课上得认真，管学生也很认真。有一个同学WBH对物理不感兴趣，在物理课上写作文，张老师看见了，也没批评他，只是把他的作文在班上读了一段，声情并茂地读着“呼兰河畔，碧波荡漾¼¼”，弄得全班学生大笑，张老师还一脸严肃，说写得不错，把WBH弄得很不好意思。接着又问WBW是不是他哥哥。连家底儿都翻出来了，想来WBH再也不好意思在物理课上搞副业了。

张老师讲电学，可不是只说不练，他还用那电学知识做了一个地震报警装置。1976年唐山大地震，造成全国各地草木皆兵，老百姓都要学地震知识，公家发一些地震预兆的动物反应、自然反应等等方面的图画，比如蛇过道、鸡飞狗跳、井水变浑等等，还有地震来了如何躲避等等知识。那时候三天两头就哄传某天几点地震的谣言，以至于我们晚上睡觉前都在地上倒立起一个空玻璃酒瓶，因为一发生地震那瓶子就会倒下，成为一个最简单的警报器。张老师也做了一个警报器，电控的，据说是一发生地震就能响铃报警，可以在全校报警。想来不过是把张衡候风地动仪都柱倾倒的原理用来触发开关而已。现在想来我觉得也简单，不过是跟倒立的玻璃瓶子差不多的一个震动触发装置，一触发就通电，多少个电铃都可以控制了，实际上就是一个震动触发开关。张老师的装置我没研究过，只知道他在学校搞了一个地震室，除了那个震动触发警报器，还有一些关于地震知识的科普图片之类。这地震室平时并没有什么用，实际上成了张老师给自己的一个独立办公室，或者成了他自己的一方小天地。

听我爸爸说起我才知道张老师是一个铁力名人，他虽然教我们物理，但出身却是历史老师，原来是铁力县教历史的权威。他出名是因为他是“文革”中铁力最先挨批斗的老师，罪名是走资派、黑帮、反动学术权威或者现行反革命却记不得了，反正是跟着县长、县委书记等最先打倒的大走资派一起挨批斗。至于他被打倒的原因，现在已经模糊了，根本上说是因为说话不小心。他是一个知识分子，又有广博的文史知识，国家有什么方针政策，老百姓往往闹不明白，亲戚、朋友、同事、左邻右舍请他给解读一下应该是经常的节目。张老师也爱谈天说地，那正是展现自己学问的机会，所以往往诲人不倦。可“文革”一来，万事都有禁忌，不说话还好，一说话就容易错误，加上本来出身就不过硬，随便摘他两句话断章取义就能加上一个罪名，所以张老师是在劫难逃的。

“文革”过了初期那几年的混乱，经济、教育、文化等等事业都难以维持，所以正常秩序又有所恢复，比如原来的派性斗争随着革命委员会（革委会）的成立开始了大联合。革委会取代了党委，又开始了统一的管理。红卫兵们停课闹革命，想打的打倒了，想批的批臭了，想砸的砸烂了，新鲜劲儿一过，也没有什么好革的了。可毕竟批、打、砸出不来粮食，一群群的叛逆青少年整天在街上晃，变成了不安定因素，所以革委会又提出了复课闹革命，把这些学生招回来，该上课的上课，该毕业的毕业，毕了业的往乡下一送，给了个名目叫做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就到农村这个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去了。

革委会成立要三结合，即革命干部、群众组织代表、工农兵代表三方面的人员结合，先前踢开党委闹革命时大部分革命干部已经打倒，为成立革委会，有一部分就又“平反”，或者说“解放”，总之是重新上台，当时叫作“站起来”（和打倒相对应）。张老师虽然不是什么官儿，可也随着这个潮流平了反，学校又复课了，原来就是教师身份的张老师当然又回到一中教书。教历史太危险，虽然不是直接教政治、教时事、教哲学，可历史往往也和现实有关联，谁知道哪句话又讲错了呢，弄不好就会粘上借古讽今的罪名。所以张老师干脆教物理，这自然科学的事情毕竟离政治远些。就这样张老师成了我的物理老师。好在张老师受过的教育全面，教物理也拿得起来。当年知识越多越反动，所以大家拿知识学习不当什么事儿，老师什么样的都有。历史、政治、地理、农基（农业基础知识）等课程，拉来一个认字的人就能当老师，甚至连字也认不全的人也能当老师。比如教我农基课的一个老师，是“以工代干”的，就是本来是工人，因为家里有门路，就到学校当老师，还是工人身份，但作干部的工作（老师是干部身份）。这老师上课不会讲，就照着书念，说是“土壤有温度和显度”。我自己看看书，才知道原来是“土壤有温度和湿度”。不过这教物理可不是认识字就行的，张老师一个知识分子，受到的中学教育是完全的，教个初中物理还是能胜任的。

“文革”结束，恢复高考，一切都走上正轨，中央倡导解放思想，平反冤假错案。对张老师，当然要用其所长，还要他教历史。张老师也不再如惊弓之鸟，对再教历史也无异议。一中当时的文科不是一般的弱，1978届高考一中考上7个本科，都是理科，文科是0，成绩真让人目不忍视。所以张老师的回归对一中意义重大，我们的物理课当然要换老师了。

尽管张老师恢复了历史教师的生涯，可毕竟心有余悸，说话仍然是谨小慎微，轻易不敢说负面的东西。有一天张老师说到中国当时科技落后了，说“美国学生用计算机，日本学生用计算器，中国学生用纸笔”，让学生们吃了一惊，张老师竟然也敢批评我们伟大祖国的不足了？可张老师接下去就说：这不是我说的，这是我从报纸上看来的。原来张老师的原则也很简单：报纸、广播说过的才说，没有说的就不说。简直是“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正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张老师虽然一心要远离政治，可他搞教育却是很有一套，而且尽心尽力。文革期间，一切都不正常，连学校里男女生的关系也不正常。从小学到中学，男生和女生都不说话，男生和女生一说话同学们就起哄，好像一和异性同学说话就是流氓似的。从教多年的张老师当然知道少男少女萌动的心，所以就想了个办法打破这种风气。张老师当班主任，领着一群男生和女生到不同的同学中家访，给男生和女生创造接触和熟悉的机会，一来二去，他们班的风气就变了。尽管其他班级男生和女生仍然不说话，可张老师的班就完全正常，似乎张老师也没有担心他的学生们早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