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蔡维：音乐老师教历史

说啥呢？音乐老师教历史？不是历史老师张忠林都去教物理了吗？历史老师有富余呀？此一时，彼一时。没有恢复高考的时候，历史谁都能教，只要认识字就能教。所以教历史的都是以工代干招来的有后门的人，只要认识字，拿着历史课本念呗，照着课本抄呗，讲得好坏、学得好坏都没人在意。我刚转到一中的时候，历史老师讲到李自成起义，课本上说是“农民军建立了政权，国号大顺”，老师就在黑板上写上了标题“国号大顺政权的建立”，因为她读不懂“国号大顺”的意思。你让一个光认识字的老师去教数学物理他也不会，只好让他们教教政治、历史之类的课程。所以历史用不着张老师那样的科班出身的亲自教，自然历史老师有富余。张老师们，还是教物理去吧，谁叫你啥都会呢。

一恢复高考，历史是文科必考科目，教得好坏大家就都在意了，历史老师不能再用南郭先生了，历史老师就稀缺了。原来稀缺的不是历史老师，而是合格的历史老师。张老师自然要回归历史教学，可历史课是每个年级每个班都开课的，把张老师累死也教不过来，所以张老师只给文科毕业班作高考辅导。南郭先生要逃跑呀要逃跑（缗王要单个吹竽，处士逃），合格的吹竽手找不到呀找不到，结果真的找了一个搞音乐的来上历史。这个讲历史的音乐老师就是蔡维。

蔡维中等个，大眼睛，双眼皮，总是梳一边倒的分头，在一帮梳平头的男老师中显得卓尔不群。我们高一的时候的世界历史是他教的，那时候他有四十多岁，虽然头发花白，可看着还是一个老帅哥。他一个文艺人才，自然很注重外表。让我觉得他不太帅的是只要课下遇见他，总见他斜叼着烟卷儿。不过当时的观念不一样，大多数人都认为男人抽烟比较帅，斜叼烟卷比较man。

我到一中之前对蔡老师就很景仰了，因为他是铁力一片儿的音乐大拿，这一片儿不仅仅是铁力县，而是包括铁力县、铁力农场、铁力林业局、干馏厂、火柴厂等众多县团级单位的整个铁力地区的大拿。神童诗说“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中国人传统上都讲“学而优则仕”，到现在高考也是贫寒之家翻身的一个重要阶梯。“文革”一来，高考取消了，学而优也通不到仕途了，所以又有了读书无用论。不仅读书无用，还知识越多越反动。许多人还想翻身，只好找一个读书以外的途径。音乐、体育、美术都被当作这样的途径。唱个歌、弹个曲、打个球、跑个步、画个画，都可能成为向上的阶梯，至少也可能找到一个不用上山下乡的工作，就像现在的特长生一样功利。蒋大为、姜昆、聂卫平都是因为文艺特长从下乡的建设兵团逃离，是活生生的的例子。我到一中之前在林业局第二中学上学，那时候我最大的期望就是能进学校的文艺班。只可惜那个文艺班只有我们上一个年级有，我甚至梦想着跳级去上那个班。那个文艺班老师的水平和蔡老师没法比，蔡老师这样的音乐大拿我自然要很景仰了。

蔡老师是音乐科班出身，当时不知道他是从什么专业团体下来的，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由于政治原因下放（发配）到铁力的。当时我对文艺团体一窍不通，只是在蔡老师家看到过他在专业音乐团体中穿制服的集体照，觉得很帅。我也搞不清那是什么制服，似乎是老式军服。最近才知道，他曾是国民党军队军乐队的乐手，后在解放军沈阳军区某乐团当首席小号手。这样推断，蔡老师应该是起义或投降加入解放军的。解放后，他这样的人算是有历史问题，就像王洛宾。到了反右、文革等等一波加一波的政治运动，他这样有历史问题的人自然不受信任，以什么名义或原因到了铁力虽然不清楚，但“下放”（或云“发配”）到铁力就不足为奇了。专业的音乐人毕竟不一样，这样的人才到了铁力，自然要用其所长。铁力山高皇帝远，政治空气不那么紧张，来了一个专业人才舍不得弃之不用。

所以尽管是在“文革”期间蔡老师因历史问题成了“历史反革命”，在“黑帮队”里劳动，可不久就被“解放”。人才不能浪费，蔡老师还是在铁力一中搞起了一个军乐队。这个军乐队可不仅仅是一个学校的乐队，而且是铁力县的门面，县里有大型的活动都要把军乐队拉上去壮声势，连林业局开运动会也要借一中的军乐队去捧场。那时候铁力也没有什么娱乐，所以只要能赶上这些热闹事儿我都去看热闹。小号、圆号、长号、黑管等等乐器我都是在蔡老师的军乐队认识的。我二哥还曾通过了蔡老师的考试，一度进入了军乐队。蔡老师的儿子、女儿都在军乐队里。他儿子那时也是一中的学生，女儿似乎已经毕业，一直在寻找进入专业团体的机会，所以一有演出任务还是会出场，别的学生的水平赶不上她，况且她要继续进步也需要演出经验。她的女儿吹黑管，我们觉得她很神气，也很稀奇。

恢复高考后，除了考专业院校，文理科都不考音乐、体育、美术，所以一中的音乐、美术课程全砍掉，我到一中后就再也没上过音乐和美术课。课程没有了，蔡老师无课可上，好在他是一个文化人，文史水平也不错，学校缺历史老师，蔡老师就从音乐大拿变成了历史老师。

不知道蔡老师原来是什么文化底子，什么学历，他的历史课上得有滋有味。之前我就一直喜欢历史，但读的都是中国历史。蔡老师在我们高一时教我们世界历史，是我学习世界历史的启蒙老师。为了学世界历史，我还特意买了一张世界地图，贴在我家墙上，蔡老师讲到哪里，我就对照着地图看。我觉得不懂世界地理就不可能理解世界历史。可能是因为那时的眼界太窄，理解能力有限；或者那时的历史课本也不够系统，总之我的世界历史学得支离破碎，到了毕业也说不清楚世界历史的全貌，可某些细节却记得很清楚，能记住的原因就是蔡老师一边讲课一边用玩笑启发学生的记忆。比如他讲法国大革命，雅各宾派的领袖罗伯斯庇尔，为了让我们记住，他就说：萝卜丝儿。讲到南美洲独立运动的领袖玻利瓦尔，他就说：玻璃碗儿。还有一次，蔡老师一边讲课一边与同学互动，连着问了几个问题，都被方晓菁同学抢答了，蔡老师就大拇指一竖夸赞道：你是赵一曼（一个著名的抗联女英雄）的弟弟，赵一阵（造一阵，东北方言，厉害的意思）。

可有一次蔡老师的玩笑开得有点大了。那时我们班有一个同学WSJ刚刚从别的学校转入，因为我们班已经没有空位，WSJ又是关系比较过硬，一定要收下，所以就在过道的末端靠教室后山墙加了一把椅子，没有桌子，就那么将就坐着，好像低人一等似的。恰好蔡老师讲到印度的种姓制度，说是印度人分为四等，即婆罗门、刹地利、吠舍和首陀罗。蔡老师讲到这里，就指着WSJ说：首陀罗，逗得全班哈哈大笑。蔡老师本来就爱开玩笑，也没想到WSJ的感受，以为一个男生开个玩笑不算什么事儿。可WSJ本来就一肚子委屈，还让蔡老师开了这么个玩笑，眼泪立时流了下来。一个跟蔡老师差不多高的小伙子当着全班的面哭泣不止，弄得蔡老师好不尴尬，连连道歉说：怪我了，怪我了。WSJ本来就是一个听话的好孩子，一直是受老师偏爱的。转到了这里不仅没有优待，连张书桌也没混上，再受了这个委屈，没有几天就又转回原来的学校了。

高二分文理科，我到了理科班，就不再学历史了。因为高考没有考过历史，我始终不知道蔡老师的历史有没有“用”，就是从高考的角度蔡老师的历史讲得如何，对他最深的印象还是他的音乐和生活态度。

蔡老师注重形象，爱抽烟，他还有另一大爱物是自行车。蔡老师家住在林业局贮木场的家属住宅，离学校大约两公里吧，在铁力那么一个小城就算比较远的距离了，所以他每天上下班骑自行车。他的自行车仔仔细细地用塑料条缠着，保护油漆。那也算当年的一大风俗，因为自行车是四大件之一，用塑料条缠自行车也不算稀奇。一般人只缠车梁，可蔡老师连车把也缠，车把上本来都是锃亮的镀铬层，没有油漆要保护，想是蔡老师把那缠绕的绿塑料条当作一种装饰吧？蔡老师不仅上班骑自行车，从办公室到教室上课，不到200米的距离，他也要骑自行车。因为他对自行车的偏好，所以自行车技也较高。学校运动会的时候，有一项比赛是自行车赛慢，只允许教工参加，100米的赛程，不下车且用时长的获胜。蔡老师自然要参加，有的老师还特意借别人的好车参加比赛，可蔡老师就用自己的车。比赛开始后，走出不远就先后有老师因为过分追求成绩，骑得过慢掉下车，蔡老师则稳稳地落在后面。可走到中间有一个临时工车把一歪，脚蹬在前轮上开始了定车。原来他早有准备，把前轮的瓦盖（挡泥板）拆掉了，脚蹬在前轮上轮子不转，车把一歪还形成了一个支撑三角，就能定住车了。蔡老师不会定车，只好慢悠悠地超过去了，一边超还一边喊：定车不算，定车不算。由于那人是临时工，大家对他都不很熟悉，事先并没有人预料到他会定车，所以规则里并没有讲明定车算不算。如果那临时工真的最后完赛，还真不好确定谁优胜。幸好那人定车技术不过硬，虽然看着别人都超过了自己，却要一边照顾着车，还要一边与蔡老师打嘴仗，一分心，再启动时竟然掉下了车。那人一掉下车，蔡老师就稳稳地落后了。眼看着最后一个对手完赛，自己离终点还有几米，蔡老师使劲一蹬，嗖地冲过终点，得意洋洋地拿了冠军。

    尽管蔡老师一生坎坷，但他平时总是乐呵呵的。历次政治运动他都是被整对象，文化大革命，他这样有历史问题的人自然在劫难逃，文革一开始就被定为牛鬼蛇神，在黑帮队劳动。至于音乐课没得上了，不得不成了一个历史老师，乐队的一些好苗子也退出了，要去考大学了，自然也不会让他发愁生气。他在历史课上就从来没有发过火，所以我印象中的蔡老师是满亲切的。可是听说他发起脾气来也不得了。说是乐队的同学们都怕他。毕竟是军人出身，怎么会没有脾气呢？最怕他的是他儿子，因为他儿子如果演奏不好就不是批评的事儿，而是直接上脚踢。我见到他唯一的一次动感情是指挥我们年级的大合唱。

那年县里组织各学校合唱比赛，一中就从我们年级三百来人中挑了百把人组成合唱队。有关音乐的事情，当然是蔡老师最在行。可不知是蔡老师被迫教历史，要显示不满，还是蔡老师只愿意教军乐队那样音乐底子比较好的学生，反正这个活动一开始蔡老师根本没有参加，而是由姜淑一老师组织。当时选定的曲目有三个，一个是当时清华学生作词、施光南作曲的《从我作起，从现在作起》；一个是经典曲目《太行山上》，两个声部；一个是经典曲目《保卫黄河》，从合唱、二声部轮唱到四声部轮唱。姜老师先是教唱，然后进行各个声部合练，她自然就成了指挥。虽然我对合唱兴趣不大，可《从我作起》那首歌很有时代气息，催人振奋，是《中国青年报》报道和推荐过的；另外两首歌都是经典，音乐就美，所以我就很认真，《太行山上》的两个声部我都能唱，合练的时候注意盯着指挥，保证自己节奏不错，也不被另一个声部带跑。可总有不认真或乐感较差的同学，所以合练几天也不能达到预期效果。姜老师没有办法，有一天就找来了蔡老师。蔡老师本来就有号召力，一进屋同学们都瞧着他。可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干，只是看着姜老师指挥。看了两遍合练，他才走到中间，亲自指挥。他一上来，指挥动作铿锵有力，表情随着歌曲内容不断变化，让人不由得跟上他的节奏，立时就觉得整个合唱队各声部密切配合，效果焕然一新。结束的时候他右手一挥，如劈云裂石，歌声戛然而止，几秒钟内鸦雀无声。那是我第一次觉得音乐是那样有力量。只是这一次经历，一堆同学就都体会到听从指挥的重要了。当然，蔡老师只是帮了那一次忙，以后的排练和上台仍然是姜老师指挥，当然我们也拿到了第一名。

我上了理科，接触蔡老师自然少了。我上高二的时候，虽然军乐队已不似往日风光，但仍然有同学买了乐器去跟他学，那时学生的目的已经是要投考专业的音乐学校了。上大学以后就再没有听到过蔡老师的消息，不知道他是继续教历史还是专心地去搞他的军乐队了。最近听说他已经仙逝，仅以这篇小文怀念蔡老师吧。

附录二：《从我做起 从现在做起》歌词

从我做起 从现在做起

作词：清华大学学生集体  作曲：施光南

从我做起，从现在做起，

投身到新长征的行列中去。

从我做起，从现在做起，

加入到四化建设事业中去。

为了中华腾飞，

为了民族崛起，

我们要把握今朝，

奋发努力，奋发努力。

啊，啊，歌唱吧，同学们，同学们，

唱响青春的最强音，

从我做起从现在做起，从现在做起。

从我做起，从现在做起，

投身到新长征的行列中去。

从我做起，从现在做起，

加入到四化建设事业中去。

胸怀革命理想，

勇于脚踏实地，

我们要面向未来，

刻苦学习，刻苦学习。

啊，啊，歌唱吧，同学们，同学们，

唱响青春的最强音，

从我做起从现在做起，从现在做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