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高大炮：外语老师教语文

2-5 炮口抬高一寸

还要说一下，虽然我也拿了高老师的转学证，可是我也并没有离开一中，否则我今天就不会有心情在这里写一中的故事了。不过我没离开一中可不是高老师最终对我网开一面，而是因为我的班主任方莲老师偷偷地把我留在了班上。我毕竟是年级第二的好学生，方老师也愿意保护好学生，何况方老师的妹妹方霞还和我妈妈是同事呢。不过方老师这个举动是要背着高老师偷偷进行的，因为这无疑是在破坏高老师清理一中不纯洁分子的“伟大策略”。方老师当年还是一个刚刚参加工作的年轻姑娘，竟敢背着领导搞小动作，是冒了很大的风险的。不过方老师一是有侠义心肠，再者她也出身于干部家庭，有担事儿的胆量，我就这样偷偷地留在了一中，成了一个没有学籍的编外学生。不久方老师就嫁人调到了桃山林业局学校工作，我和她的师生缘只有短短的半年左右。方老师是文革期间推荐上学的工农兵学员，在哈尔滨冶金测量学校中专毕业，学历当然不够光鲜，可她是我要记一辈子的老师。几年后我考上了大学，从同学送我的礼物中挑了一个最好的笔记本托她妹妹送给了方老师，聊表我的感恩之情。后来听说她又调回到铁力三中教学，并出席过全国的优秀教师表彰会。一个甘冒风险保护学生的老师当然是好老师，方老师的好也不光是我的感觉，而是实至名归。此是题外话，不再详叙。

言归正传，我再一次获得一中的学籍还是有了高老师的默许。这一次还是靠了我自己的努力。虽说我是编外学生，但除了在学校的学籍簿子上没有名字，其他待遇比正式学生一点也不少。彼时已经开过全国科学大会，正处于科学的春天，教育也逐渐走上正轨。铁力县教育科决定举办中小学的数学竞赛，一中是远近闻名的强校，如果没有取得突出成绩，在面子上就说不过去。所以先举行校内选拔，我二哥当然是高中组的一号种子，我也在初中组的选拔中名列前茅。所以赛前的动员会上，我的数学老师林洪文得意地向高主任介绍说：李志华（我二哥）哥俩上阵。林老师只知道我是李志华的弟弟，但他不知道我是方老师私藏的编外学生，一句话泄露了秘密。没想到高老师不痛不痒地说了一句：这不是“黑学生”吗？之后就没有再提此事。所谓“黑学生”是高老师参照“黑户”造的词，并不是说这学生思想黑。所谓黑户，是当时逃荒到黑龙江，没有户口的人员，也叫“盲流”（盲目流动人口,当时国家用户口限制人员流动）。我没有学籍，被方老师私自留在学校，所以身份与没有户口的黑户差不多，高老师不愧是语文老师，这词造得够准确的。

当时清理企业子弟的风头早已过去，留下一个能够为校争光的学生高老师自然也愿意。只是不知道他是刚刚知道我偷偷地留下，还是早已知道却假装不知。他知道我是黑学生自然还是记得他当时不同意我留下，不过黑学生露在了明面，他过后是不是要批评方莲老师他自然不会让我知道。方莲老师虽然违反规定，但办了一件好事，是不是高老师就默许了？彼时的学籍不像现在这样正规，完全是高老师一句话的事儿。经过了这个数学竞赛，我就算又有了一中学籍了。我宁愿相信高老师是炮口抬高一寸，故意没打到我，默许了方老师把我留下。遗憾的是我在县里的数学竞赛没有拿到名次，很觉惭愧。不过我在下一年县里的数学竞赛中我到底拿了一个第三，也算在方老师和高老师那里都有交待了。

2-6 放了空炮

高老师虽然当了教导主任，行政事务很多，但兼个课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况且他那么高水平的老师不上课也太可惜。不过文革前中国已经和苏联决裂，俄语已成外语的小语种。文革后中国开始改革开放，注意和西方发展关系，要普及英语教育，高老师虽然是俄语权威，可已成屠龙之技，无处用武。俄语无课可上，高老师就开始教起了语文。本来他就有很好的文学功底，教语文自然也是一中的大梁。只是他承担着繁重的管理工作，并不带班，只是不时地给学生辅导作文。1977年第一年恢复高考，是在毕业生离校以后的冬天才开考，一中完全措手不及。学生都已离校，自然学校也没有高考辅导。可高考刚刚考完，高老师立即给1978届的学生解题，说高考题目“每当我唱起《东方红》”要写成抒情散文，最难写。彼时文革刚过，学生无书可读，好多学生连抒情散文这样的文体也没有听说过，听了高老师的讲解自然耳目一新。1978届的高考一中开始了文革后的第一次高考辅导。可当时也没有大纲，文革中的教材也不足参考，高老师就组织语文老师编写复习资料，组成了辅导小团队，高老师自然是团队中的中坚力量。

到我们高考的1981年，高老师已经有了三年的高考语文辅导经验了。虽然不上课，可他时时关注语文高考的动向。在我们高考前的冲刺阶段，他给全年级的同学专门做了一个讲座，明确地说要押题。他分析说：1977年高考“每当我唱起《东方红》”的文体应该是抒情散文；1978年高考作文是把《速度问题是一个政治问题》缩成六百字左右的短文，考缩写；1979年作文是把《第二次考试》改写成《陈伊玲的故事》，考改写；1980年作文是读《画蛋》有感，考读后感。所以1981年一定不会考读后感，很可能考记叙文。所以他大谈特谈记叙文的写法。我们一帮弟子们听着不仅有理，还有醍醐灌顶之感。

上了高考考场，第一科就是语文，题目却是一个看图写读后感，读《毁树容易种树难》有感。高老师的押题呀、分析呀、讲解呀，全不靠谱，高大炮这一次放了空炮。高老师之所以敢押题是他对自己的水平有足够的自信，经历了反右、文革，高老师虽然一度谨小慎微，可文革过后，高大炮的脾气又有所恢复，仍然敢放炮。可高考出题专家决不会按照不同文体轮流转的简单逻辑出题。如果真是那样，无疑给押题的人留下足够施展空间。现在想想，如果是我出题，也一定要出人意料，有意坑一下押题猜题的，才能保证考出水平，公平竞争。所以并不是高老师押的题不靠谱，而是押题本身就不靠谱。

2-7 余响

高考后我就离开了一中，之后再没有见过高老师。我离校不久他就荣升校长。不过以他那样的大才，一中的校长仍然不足以施展他的才学。所以后来听说他调转到牡丹江师范学院，那应该是恢复了他的俄语教学岗位了吧。再听到他的消息就是他的死讯了，因为不在铁力，多年失联，我还是网上看到回忆他的文章才知道他已不在人世，享年仅60出头。一个要一头扎到书海里的热血青年到底默默地远离了人们的视线与记忆。不过，对高老师的记忆一定是伴着我的一生的。

我现在还保留着我们高中的毕业照，教导主任高老师坐在我们班中间，这是我拥有的唯一一张高老师的照片。不过就是没有这张照片，高老师的形象也永远不会在我的心中抹去。

                                             20200303-08，北京初稿

              20251223，北京改毕

 附录一：高志新老师

下面所附的是作家王跃斌先生的文章《高志新老师》，该文2003年发表在《生活报》，后收入王跃斌的散文集《铁山夜话》（哈尔滨出版社，2004）。王跃斌是一中校友，高老师的学生和同事，我的老师。

高志新老师

大概是1998年春天，偶然一个场合，听人說高老师死了，我不信，就打长途电话到牡丹江市委党校，结果就被证实了。

高老师没有教过我。我上铁力县一中读书那年，高老师正教高三，是把关老师，而且是语文和俄語双关。这样的头衔很让我们敬佩，在当年。记得听人说过高老师后，我曾去高三办公室偷看过他，扒门缝。那时的他宽额阔颐，浓眉，浓眉虎眼，单凭相貌，就让人羡慕得很。高老师是大连外国语学院的高材生，俄語通。毕业后分到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作翻译，少尉军衔，真是风华正茂，前程似锦。不料就赶上了“反右”斗争。据说，他的言论是比“右派”还右的，仅是因为军队不抓“右派”，因此被清洗出来，发配到铁力县一中教书，从轻。

那时的一中刚筹建建不久，教多多是各地分来的大学生。年轻人聚在一处，远离亲友，平时尚可，若逢节假日，寂寞难遣，活泼出一些花样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高老师年龄居長，语文水平又高，也就成了这些年轻人的领军，当仁不让，编了一些打油诗詩之类的作品，调侃生活，比如老的相声聲，年轻的小品。最精彩的段子是《光棍歌》，词曰：上没有父母高堂，下没有妻子儿郎，光，光，光。

闹笑话终归是闹笑话。开心解颐可以，都是年轻人，也是打哈哈凑趣的事，无碍大节。但在政治上，汲取“反右”的教训，积累了“大跃进”的经验，高老师总是宁左勿右，从来不敢松懈。领导说，今年考大学，我们要力争有十人金榜题名，高老师就发言，说，十名太保守，应该是二十名；领导说，今年秋天支农，我们要出五百名学生，高老师又发言，說，五百名太少了，应该出一千名。就这样一来二去的，人家就给他起了个绰号，叫高大炮。他听了，也欣然受用。说，大炮总比步枪有用，只要不打蚊子就好。高老师人长得大眼睛，大鼻头，说起话来大声大气，阳刚出一副丈夫气概來，偏偏胆子小。不是与生俱来的，是被运动整出来的。一旦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怕事未必不摊事。也许是命运多舛，后來文化大革命了，高老师又被揪出来游街示众，首当其冲。罪名呢，一是组织反动组织“光棍委員会”，有《光棍歌》作证；二是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俄语和语文双科居首。也多亏了高老师“认罪”态度好，后来“荣任”了“黑帮队长”，少吃了不少苦。后来平反解放時，算仓天有眼，高老师觅得终生伴侶，也是大学生，门当户对，惺惺惜惺惺。据说，新婚燕尔，高老师自我解嘲，在一次酒后，就唱了《刘巧儿》唱詞：想不到年迈人也做新郎。高老师曾经想过婚事会拖后，但未曾想到宕至三十六岁。始料不及。

1974年，我被推荐到铁力一中，以初一的底子，教高中语文。这样，我就有缘與高老师同事。曾有一段时间，我想跟他学俄语。就买了一条烟，大前门牌的，花四元钱，送给他，请他做老师。他不肯，也不说什么理由，求了几次，只是摇头，摇头，摇头而已。我知他是怕惹事非，也就放弃了。那時，不但在政治上，而且在生活上，他都小心谨慎。甚至骑自行车，也只瞄着前端的一条路，恂恂然不敢左顾右盼。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高老师调到牡丹江。那時改革开放，对苏贸易，高老师就被调到牡丹江外贸局。后来，不知怎么又到了市委党校，任文史教研室主任。再后来，就听到了他的死讯。

作者注：王跃斌老师说高老师来铁力之前在哈军工，与我听说的在北海舰队不一致。王老师曾经看过高老师的档案，所以一定是王老师说得准确。我前面的描述要更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