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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追忆录:暑期打工 精选

已有 6618 次阅读 2013-5-10 07:14 |个人分类:回忆|系统分类:人文社科| 学生, 打工

人的感受多半出自怎么看待事情的,要是总觉得好处都该是你的,就是泡在蜜罐里还是觉得委屈。现在看到的新闻常有跳楼的,绝望的,害人的,有些不过是干活辛苦盼不到有楼有车的日子,十几年寒窗拼不过有门路的,起了杀心的是觉得被人轻贱了,非如此不足以表现出愤懑来。大家唏嘘之余,社会不乏满怀同情鞭挞时弊的,引导着想不开的更加委屈,原来这都是别人的错,闷声熬着多不值,像哭闹的小孩一样扑腾着来寻求爱护和关注。

我小时候还是封建教诲占主导的时期,刚从血火中翻腾过来的社会,没有这么多的细腻温情,人们深知现实的冷酷和自身的渺小,都如履薄冰地面对着。俗人吃苦熬着,埋头苦干求生存。读书人吃了苦,虽不能以苦为乐,却也以孟子曰“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来自勉,这个苦便有了正能量,以致回想起小时多是趣事,浑然没有做童工受剥削的觉悟和困扰。

记得高一放暑假的时候,同学告诉我有个做小工的机会,每天一元钱。那时我们家七口人,也就靠父母每月几十元的工资过日子,摊到每人不过十元,这小工可比以前假期捡石英砂,糊纸盒挣多了。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在学校里见了工头,讲好每天上午六点半在南门兜汽车站集合,车票自理,交一角钱四两粮票管午饭,下工后发工钱。

回家给父母说了,都觉得是件好事。不过要早起,没有让大家陪着的道理,就在大厅上摆了张床,放个闹钟在枕头边,一响即按不妨碍别人的好梦。五点多,天麻麻亮我就起来了,洗刷完毕,出门直奔我们家斜对过的早点店。这时候那里已是灯火通明,人声鼎沸了,与周围黯淡的路灯,静寂的街道形成鲜明的对比。我在外边吃早点,一是省了早起煮饭的时间,二是有点奖励打工允许上馆子的意思。这店几年前我也在那儿吃过,那时桌子上还摆着各色粿点,近在尺咫香气和色泽都引诱着你去吃,小二收碗时点过一遍计入收费,上这小吃店也有点大餐馆的做派。不过自从困难时期,饿人抢食和赖帐认打的多了后,才改成新规矩,能吃的都放在眼观手够不到的地方,要先了付账再领菜。

福州的小吃店叫粿店,年糕叫糖粿,咸米糕叫咸粿,萝卜糕叫菜头粿,炸三角叫芋粿,油条叫油炸粿,总之小吃叫粿的多,一般都开得比较早。我一天才挣一元钱,午餐去了一角,车票一角,早点不能太奢侈,五分钱二两粮票可以让我在糖粥,咸粥和锅边糊三样中间换花样来选,这个粿就暂免了。咸粥是大米稀饭加点小肉丁,虾米熬成,粘稠咸香,吃时不用菜也能饱。锅边糊是福州特产,一口大锅里盛了大半锅的水用虾糠等海腥打底,茅草烧得火舌冒出锅沿热汤沸腾的时候,将磨好的米浆转圈从锅沿沸水滋边薄薄地浇下,随即将锅边凝结的粉片铲入汤中,几番浇作,当锅里粉片足量时便可起锅。盛入碗中撒上一把葱花,绿白相间,入口滑腻,汤水鲜咸,这是我的最爱,可惜没有咸粥顶饱,不能常吃。

吃过一碗热乎乎的咸粥后,我就赶去南门兜车站。从我们家走一个街区到东街口,也有车去南门兜,不过那两站地也要五分钱,不值。我还是走着去,十来分钟,能省了碗锅边糊的钱。我走出微汗来到了那儿时,看到工头背着手站在站牌前,有七八个学生在附近。认识的只有我们班的孝斌,那高个的眼镜男像是邻班的。也许做小工的多是贫家的孩子,个个都精瘦,有个女孩更是骨感,衬衫在几条硬线支撑下飘垂。大家都瘦,工头再正常也显胖了,这让人一眼就看出主从关系来。如同古画中的主人、侍女和仆从。

乘车往郊外跑了十来分钟,下车往路边走几十步就到我们工作的场地。一个小土坡基本已被铲平,我们要做的事就是扫尾,把高的地方整平到低处,再把地面夯实,以便在上面建房子。于是大家拿起锄头、铁锹、土箕来整地,工头站一旁吆喝指挥着。这和我们每学期的劳动差不多,只不过义务劳动是做贡献,老师同学互相看着,大家都表现出有爱心很积极的样子。这有钱拿的事就俗了,大家都露出好逸恶劳的本性,量力而行细水长流的干活。这来挣钱的有十来人,女生只一个,那骨感女孩拿着一把锄头东扒扒西整整,抿着嘴和大家都不搭界。这要换到现代,披上一袭轻纱,纤细削直的线条,身影若隐若现,飘渺俏立,那冷峻的不知要羡杀多少减肥粉丝。现在她烈日下苗条孑立,也就像一棵要枯萎的小草。我们高一语文都学过《包身工》,于是都叫她“芦柴棒”,那工头当然是“拿摩温”了。

二两的咸粥在细水长流的时间中,早就消化到不见渣了,好不容易熬到十二点开饭,两个馒头一碟咸菜和蛋花汤像土豆烧牛肉一般地诱人。工头宣布了下午开工时间和内容后,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大家想象着自己是《包身工》里的角色,一边嚼着馒头和咸菜开心地骂着“拿摩温”。抬眼搜寻“芦柴棒”,只见她吃完一个馒头,用手帕包起那还剩下大半的放在一旁。

榕城夏天的太阳很毒,午间休息有三个钟头,大家各自找个阴凉处打盹。我困了俩钟头醒来,闲着无事就去默平方表,正背到“381444”,身子被旁边孝斌捅一下,问我在叨什么“伊思思”的,莫非那个“芦柴棒”叫这名字?我转身敲他脑袋,“你发什么春梦,我这是在背发财诀。”将背诵的念几声。

“老师不是只要求背到二十的平方?”他疑惑地问。

“反正闲着无事,不如多背几个。以后做乘法,我一口就能说了出来。”

下午是打夯。这夯是直径一尺多,五尺高的木柱子,两旁装着把手,下面钉着四个铁环绑上绳子,四人在外面齐力拉着绳子将木柱抛起,然后拉下放松,木柱两旁还有两个人抓住把手,提高时趁着惯性上抬,往下时控制着方位,木柱从高处砸下将地面夯实。这是需要协调行动的劳作,于是有人提议唱歌。一人起个头,大家和着唱下去。并不是所有的歌都符合这个节奏的,大家搜索着肚子把所有能唱的歌都来一遍。后来发现这歌好听不好听的无所谓,主要是节奏要合拍,歌词要新鲜才不会累。就找个最合拍的号子曲,歌词由大家接龙自编,其他人伴着喊“嗨哟”。从里面主夯的大个开始:

“今日起得”,“早呀!”

“天还麻麻”,“亮呀!”

“鬼还没有”,“散呀!”

“吃了二两”,“粥呀!”

“饿到中午”,“饭呀!”

“芦柴那个”,“棒呀,”

“藏个馒头”,“哎呀!”

“送给谁来”,“吃呀?”

“可怜不是”,“我呀!”

大家哗地笑成一片,这夯也提不起来了。“芦柴棒”在外边红着脸低头填土。快六点时,工头才来,用脚到处踩踩,指点着补土补夯的地方,然后发钱。

这夏天我挣了近二十元,我妈带我到店里,让我挑件蓝条纹的海魂衫做奖励,其他都用来交我们的学杂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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