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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凭借超越动物的智能站在地球食物链的顶端,以拥有自由意志的自我,不受拘束天马行空,但凭理性和激情,有所为有所不为,故能超越本能的局限,成为万物之灵主宰世界。到了今天,科技以爆炸速度的发展,人们对明天充满着憧憬,也对未来忧虑恐惧。基因工程纳米技术人工智能日新月异地改善我们生活品质和疾病治疗,也让每个人感到对职位的冲击和茫然。机器人将取代越来越多人的工作,只要有钱,健康和享受将越来越好,长生不老似乎也不是个梦,落伍者却无所适从充满恐惧。不难预见机器人将拥有过人的智能,可当它也拥有了自我,不甘被役使,进而淘汰人类时,我们将如之奈何?这就要了解生死和自我意识的奥秘。
一切的欢乐和忧愁都有赖于活着时的意识。死了,无声无息无知无识幽闭在漫漫长夜之中。一念于此就令人不寒而憟,永恒的黑暗,未知的恐惧,令人自古艰难唯一死。
于是各种宗教首先来安抚这个最大的恐惧。犹太教、基督教、伊斯兰教安排个天堂和地狱的去处,总之灵魂还在,待遇不同。但是意识要靠五官感觉世界,要用大脑来思考,没有了这些硬件的支持,即使一灵不泯,在天堂或地狱也只是凝固的微笑或永恒的哀嚎。
婆罗门教、佛教、印度教说这是个循环的世界。人死了堕入轮回,灵魂抹去记忆重新再来。灵魂是非物质的,抹去记忆的灵魂还剩下什么,还是原来那个我吗?大约高僧们也觉得没有把握,于是修炼今世减少煎熬的活法和跳出轮回的可能。无欲则无苦,无知则无痛,待到万事皆空,七情六欲断绝,生和死便融成了一片。
庄周以为自己是只蝴蝶,翩翩飞翔,不觉为人,及至醒来僵卧在床,惘然不知自己是梦中之蝶,抑或蝶梦中人。他问,作为认知主体的自我,到底能否区分真实或虚幻?
法国笛卡尔怀疑一切,将之推到极致,说我无法区分所看到的,听到的,知道的,这一切是真实的存在或仅仅是梦境与幻觉。我可以怀疑这一切的真实性,但是我无法否认自我的存在。因为当我否认或怀疑时,我必须先存在着来进行这个思考。“我思故我在”,他将活着思考和意识存在绑在一起。
几千年来困扰人们的哲学难题“我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通过这个联系,理解成是意识的自省。
意识的自省是递归计算,考虑生死包含了自我否定的命题,沿着哥德尔的思路,这也许是不可判定的。意识无法越出它存活的边界来考察自己的区分、产生和否定。
客观的返视
严谨执着的苦思,因为自我指涉,难以参透生死。在高僧看来这是执念,只有放空自我,在冥想中顿悟才能直指本性。但怎么知道这难以言说不能理性判断的觉悟不是幻觉?
这问题看来无解,但如果相信:我与世界上历史上亿万他人并没有什么本质的不同,那么将思考对象的我置换成他者,进而抽象类比,便解开了自我指涉。这时再设身处地体察其中代入的他者,便能以客观的视角窥探奥秘。心理学大师荣格说:每件促使我们注意到他人的事,都能使我们更好地理解自己。
自我首先可以看作是控制系统中的一个主体。生命不过是一个计算过程的实例(Process instance),主观世界中的我,若以它者视之,我便是这个计算过程实例的虚拟主体,巡视着状态空间中变动的状态,对此依照潜在的规则作出反应。“生”是这个过程实例在运行,“死”是它的终止,不同过程实例产生了分立的我,它无法参与其它的检测和控制活动。机器如此,人亦如是。
也许人们认为机器与人的最大区别,在于前者的的反应行为是由固定程序控制的,而人则拥有自由意志。其实人的行为是由本能、情绪、感情和理智等等因素共同参与下决定的,确定性的化学和物理规律和记忆中的知识数据主导着本能、情感和思考的过程,其结果也就由固定的自然规律和已有的数据决定的了,只不过复杂参数和驱动机制形成的混沌系统,让结果难以精确预测。意识的主体不能觉察那些意识无法觉察的操控,以为拥有了自由意志。
早在19世纪,德国生物物理学家赫姆霍兹曾经预言:大脑是台预测机器,我们的所见、所听、所感不过是它对输入信号的最佳猜测。所以“人们有意识地看到他们想看到的东西,而不是与他们预期相违背的东西。”
脑科学认为现在机器与人最大的区别是,人类还拥有感知体验的意识。这要求系统对状态具有前因后果连贯性和同一性解读的机制,它能以最大概率的猜测虚构出一个对应于外界的意识空间,以便对外界作出智能反应。
经验主义哲学家休谟说:意识是一系列变动的感受的出现。近二三十年来,大脑神经科学家用脑电图(EEG)、功能核磁共振(fMRI)和微电极,探知意识活动对应着大脑特定神经元组NCC兴奋波动模式,以此可以检测意识的关联和觉醒水平。美国精神病学家和神经学家朱利奥·托诺尼(Giulio Tononi)的“信息整合理论(Integrated Information Theory,简称IIT)”将大脑神经网络看成一个抽象的门电路网络,以此可以用数学来分析这个抽象模型的信息处理功能。他认为感知是神经元组系统对它所处状态的信息提取,人脑中神经元组中的联接机制让它从兴奋状态中,解读出这状态以前和以后最大的可能状态,这个称为因果性曲目的信息提供了意识连贯性感觉的基础。系统的机制又可以从因果性曲目的信息中获得作为不可分解主体的信息,这个信息是意识体验一个方向的维度,例如“红色的”,“滚动着”或者“圆球”等等,生成了所谓的“概念(concept)”。系统的机制对于这些“概念”的信息,进一步综合得到的信息,成为系统以一个整体对它的状态解析出一个不可分解的整体体验,例如看到一个“滚动的红球”。用这个数学模型计算出的系统信息量Φ值,对应着意识清醒程度。这个理论最有价值之处在于,可以用计算机模拟计算和临床检测来相互印证。基于这个理论,合适的网络联接物理装置形成的状态转移机制,可以实现具有意识体验的表现,足够高的Φ值系统就能有足够清晰的感知体验。
由此看来,简单如一个由光敏电阻组成的节能灯电路,其运行的控制过程可以看作一个拥有自我的主体,它生活在只有明暗两种状态的简单意识世界中。作为人类的自我,只不过其意识世界的状态比较丰富和清晰。光控节能灯与人在意识感知上的区别在于:对同一个状态解读出信息量不同。即使同样面对着一个黑的电视屏幕,对于光控灯,这只意味着在“亮”与“不亮”的两种可能中获得“不亮”的感知,对于人来说,则是排除了白屏,红字,动画,方框等等非常多种可能性的信息,还有加上方屏,平面,无声,室温等等形成不可分割非常丰富的综合感知。这个在哲学上如同“万物皆有灵”的新理论,有着可以验证的定性和定量描绘。这个数学模型可以从神经网络结构上分析如何导致意识感受的丰富程度和清晰度的差别。因此,建造具有意识的芯片大脑机器人在理论上是可能的。虽然目前深度学习的前馈型神经网络还不具备这样的联接结构。
未来用合适的联接网络结构建造出支持感受功能的机器人,其不同于人类感官的传感器,可能会给机器人带来了不同于人类的外界感知,但它若吸收了人类群体的自我意识文化,也许能够产生与人类相通的意识。大量具有意识的机器人群体在长期相互交流中会拥有自己的文化,终将会超越人类的自我意识而获得更为超越的智能。这也许是人类的一个进化方向。
本质上,我只是一个运行过程的实例,它作为虚拟的主体,以主观意识的方式实行智能控制。
主观的思辩
人对生死问题的焦虑来自主观的迷思。客观和主观是不同的世界。我们可以冷静地看待别人的生死,视为自然规律;在理性上,可能被说服,我与芸芸众生并没什么不同。但是在内心世界,自我意识造就了特殊的不同。对于主观意识,只有“我”的存在才有了一切,活着我,才有世界。身体知觉让我感到自己的存在,第一人称的视野让我成为所觉察世界的中心,激情和思想下行动的体验呈现出我的自由意志,昨天前天和历历过往都在我记忆的叙事中,接触到的人们都肯定了存在着社会上的我。意识体验上如此真切和确定的我,怎么会是一个虚拟的主体?
然而,我们的感知体验都是真实的吗?现代心理学研究表明,许多感觉都来自想象,意识的体验也许只是一种猜测。大家都见过骗过眼睛的视觉游戏,伤残人士会幻觉已失去肢体上的痛痒,有人幻听有人梦游有人迷失在电影和游戏中。20多年来的研究表明,我们的感觉很容易受到欺骗,最著名的例子是“橡胶手错觉(rubber hand illusion),让被试者的手藏在桌下,在它的附近摆上一只橡胶手,用毛刷同步轻刷假手和看不见的真手时,你会感觉那看到的橡胶假手是身体的一部分。计算机VR研究者梅尔•斯莱特(Mel Slater)也发现戴着被动式立体眼镜和头部跟踪器的人,会以为投影屏幕上虚拟的手臂正连接在自己的肩膀上。身体直接体验都如此的不可靠,而对描述客观世界的物理学,爱因斯坦也说,是理论决定我们能够观察到的东西;更不用说意识形态决定了我们看到的世界。
可是,笛卡尔不是通过严谨的逻辑证明了我的真实存在?
思及自我,在他人看来,是思考者和思考内容间的自我指涉。“我思故我在”句子中的“我”正是审视着这个句子的你,当你怀疑“我在思考”,这成了悖论;而你肯定“我在思考”,这便是个永真的废话。从客观的外界来看,这个自我指涉,除了将“思考”和“我存在”的含义联系起来,别无判断。笛卡尔话的意义在于主观的内视,意识主体根据思考和存在的含义来推断自身的存在。
美国当代实用主义奠基人皮尔士不赞成将自我意识看为一种内在的实体。他认为“我们没有(真正的)内视能力,所有关于内在世界的认识都是由我们从关于外部世界知识的假设中推理出来。”我们并没有笛卡尔“我思故我在”内视所依赖的先验知识。一切都是外部知识。知识的确定性并非来自于心灵内部,而是由知识的共同体所设定的。它构建了我们心中的世界。而所谓的真理不过是一种信念。
二十世纪的英美分析哲学家多数认为“我”是虚构的,是群体文化中创造出的象征符号。心理学研究表明,生命初始,婴儿没有自我意识,不能区分自己手指与母亲乳头的归属。到了一岁,在大人指导下初步认识自己与他人的区别;大脑神经网络将各种感知、反应和抽象符号联系起来,意识把自身认定为是感知和动作的主体。语言的学习让他记忆更多抽象的概念和它们间的联系,由此建立起许多抽象的感知。自我意识是对内返视各种联系的认知,认为自己是活着的一个重要内容是心理连贯性和同一性。今天的我与昨天的有着重叠的内容,人知悉了这个连贯同一的个体,由此产生“边界”的意识,再就有了“我”的概念,然后经由五官接受外界刺激和语言交流,加深了“内在视角”的感知,强化“我”的存在,从此生活在群体文化所构建的世界里。在这里,自我意识的感受是群体文化赋予的想象。
美国精神分析学者埃里克森(E. H. Erikson)将自我意识的形成分为婴儿、儿童、学龄前、学龄、青春、青年、成年和老年8个阶段,从蒙昧无知,到明晰自信,到智慧通透,及至老迈痴呆复归混沌迷茫。自我意识因知识增多而丰满,随脑力残失而凋零。
当我们从沉睡中醒来,五官感觉的因果性信息让我们体察流逝的时间,记忆将过往的历史与叙事中心的角色联系在一起,理解这个他者就是活着自己的过去,现在的感知和行为的主体便是过去“我”的延续。在梦醒之前只能猜测明天还会是今天的我。
然而,我是如此的特殊,别人的自我不能代替我来感受世界,当我生前死后不存在的日子里,如今能够感知世界的我,那时又在哪里?
不同的宗教提供了不同的回答,苏格拉底在狱中愉悦地服下毒药,期待开始未知世界的旅程。从计算过程实例的抽象来看,与现在关联的自我在死亡后已不复存在;如果你在昏迷中醒来完全失忆,苏醒的你也不再是延续过去意识上的你了。
但如果死后,不能有一个新的自我出现,如同今日的我那样感知世界,现在的我,是如何在那空寂中突然出现?这前后皆茫茫的无知无识长夜不是更不可思议?
进化理论给现存的生命一个合理的解释。亿万年的进化和淘汰,留下都是能适应环境的形态。生命从单细胞进化成人类,意识也从朦胧到澄明。只有努力求生才不致灭绝,只有死亡,种群才有机会进化,看来不死不适合于生命。没有一个生物的机体能够长生。不是不可能,而是这个无法进化的种类已经被自然选择淘汰了。那么悬浮在肉体之上的自我意识呢?
你能够摒除七情六欲的侵扰,无欲无求吗?万丈红尘中的人说,如是又有何生趣?那你就难免失意,难免痛苦,有时生不如死,希望重新来过。即使它能不与肉体同朽,也想彻底断绝过去。看来进化已经替人类做了选择。
但是我能确信死后又重新能够看到这个世界吗?
你说呢?
“彼岸花开开彼岸,三生石前定三生”追寻期待含笑赴死的人信;“忘川河水煮今生,奈何桥前可奈何”病入膏肓还在榻上苦苦挣扎的人不信。不管信否,人总要走到这个终点,或是泯灭或是重来。无法证明又给人希望,也许这是人类文化给予进化中自我意识的最好设定。
【参考资料】
【1】 Anil K. Seth,“The real problem”,University of Sussex,https://aeon.co/essays/the-hard-problem-of-consciousness-is-a-distraction-from-the-real-one
【2】应行仁,“机器怎样才能有意识?”,《中国计算机学会通讯》2018年第2期.42-46
【3】应行仁,“我从哪里来?”,《中国计算机学会通讯》2018年第6期51-55
*此文曾刊登在《中国计算机学会通讯》第14卷第9期(2018.9)专栏,这里文字略有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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