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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时候住在我妈教书的小学,上的幼儿园也在那里。那是一个两层的大房子,基本是个大厅,西北角摆着一座风琴,南北对穿的两个门,三面都是窗户,另一面有两个房间。我上的幼儿园就在这大厅里。大班、中班、小班分别围成小圈子听老师讲故事,做活动。快放学的时候全体坐在小凳子上,围成一个大圈子,在风琴伴奏下唱着歌“功课完毕,要回家去,大家再见,再见吧。再见吧老师,再见吧同学们,大家一起再见吧!”
楼上三面是环绕的走廊,中间空着,隔着走廊栏杆可以看到楼下的大厅。楼下小房间上面也是两间房子,左边住着我们家,右边住着学校老师和她的两个孩子,男孩陈鹏比我大三四岁,不和我们一起玩。女孩陈风比我大一点,唱歌时总是当主角,她当牧羊姑娘,其他人扮小羊儿,像个大姐头,后面总跟着几个女孩子。她上幼儿园和小学都和我同班。
那时候还没有后来那么革命化,每过一段时间都有个舞会,就在幼儿园的大厅里。为了让跳舞更顺畅,地面上都撒着滑石粉。我们小孩就在跳舞前冲进去滑冰。上小学一年级时,有一回我冲得太猛,咚地一下摔倒,右边手抬不起来了。诊断为脱臼,找跌打医生接上去,肩膀上贴了张膏药。一个星期以后,膏药从肩膀滑落到屁股,就算好了。我又和学校里一班小朋友玩。我扮大王,为了能够居高临下地显威风,爬到天梯的架子上,正在意气风发忘乎所以时,又咚地一声摔下来。这回没脱臼,直接晕过去了。底下喽罗四下逃散。待到有大人来时,我已经醒来了。大人在我眼前伸出一只手指,两只,三只,我一一答对了,摸摸四肢关节转动无碍,就教训两句走了。我起来以后觉得背上辣辣地疼,怕我妈骂,不敢说。晚上洗澡也支吾过去,拖了两天才发现血已经把汗衫粘到背上。
连着摔伤两次,我妈重视起来,光是禁止不行了,必须从主观能动性方面入手。对我进行生死普及教育:“死了,就是爸爸看不见了,妈妈看不见了,小朋友都看不见了,不能吃不能喝,什么都不知道。”
这个定义如同好人坏人,大灰狼和小红帽,孙悟空吃蟠桃一样,与我关系不大。
“乱跑、乱跳、乱爬、有危险的会摔死。在马路上不当心,会被汽车压死,吃脏东西会病死,总之不听话都容易死。”
这有点联系了,我听了懵懵懂懂的,也没太在心。过了两天,学校看门的金尚伯伯突然死了,看到装他的棺材。突然“死“这个概念具体起来了,觉得死了就是装在棺材里,乌漆麻黑,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着,叫喊没人理,想撒尿也得憋着,这太可怕了!晚上愣愣一个人想了半晌,睡觉前大哭起来说:“妈妈,我不要死!”唯恐一觉睡下去就回不来了。
我妈安慰了半天,大意是只要乖乖的听话,守规矩,就不容易死,要到很老很老时再说。学校清洁工四嫂,哮喘时直着脖子呼呼地喘气,病怏怏的每天吃药,到现在都还活着,那金尚仗着身体好,不听话,喝酒吃狗肉结果就中风死了。
我这下乖多了。再不乱跑了。每天下课跟在陈风她们女孩子队看她们跳方格。陈风问我最近怎么这么呆?我把生死问题给她说了。她也呆了半天,“听说这是我们祖宗定的。”
我问这是怎么回事。她说:“我妈说,很早很早以前,人是不会死的。生病了、受伤了、老了,就躲在山洞里,身上慢慢结了一层壳,然后把壳脱掉就好了。后来祖宗觉得有些伤心事,老记着很痛苦,就说还是死了算了,重新开始。从此人们就不脱壳,会死了。”
我当时很生气,祖宗怎么这么傻,把我们也给代表了,他们也死了,都没办法找他们反悔了。气过以后问:“那重新开始是怎么回事?”
陈风说:“以前不死也不生。现在人会死,也会生出来。就重新开始了。”
“这新生出来的还记得过去吗?”
“当然不能,不然不就和脱壳一样了。”
我很郁闷,这就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活过来了。但聊胜于无,总有些盼头,死也没那么可怕了。慢慢胆子又大了,但比以前收敛得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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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大以后,我就不断地琢磨这个问题。死了,无知无识如同幽闭住漫漫长夜之中。这令人不寒而憟,越想越怕。
各种宗教首先就是来安抚这个最大的恐惧。犹太教、基督教、伊斯兰教安排个天堂和地狱的去处,总之灵魂还在,待遇不同。但是意识要靠五官来感知世界,要用大脑来思考,没有了这些硬件的支持,即使一灵不泯,在天堂或地狱也只是个凝固的微笑或者永恒的哀嚎。
佛教说这是个循环的世界。人死了堕入轮回,灵魂抹去记忆重新再来。灵魂是非物质的,抹去记忆的灵魂还剩下什么,还是原来那个世界的自我吗?大约高僧们也觉得没把握,于是修炼今世减少煎熬的活法和跳出轮回的可能。无欲则无苦,无知则无痛,待到万事皆空,七情六欲断绝,生和死便融成了一片。
法国的笛卡尔将怀疑一切推到极致,说我无法区分所看到的,听到的,知道的,这一切是真实的存在或仅仅是梦境和幻觉。我可以怀疑这一切的真实性,但是我无法否认自我的存在。因为当我否认或怀疑时,我必须先存在着来进行这个思考。“我思故我在”,他将活着思考和自我意识绑在一起。
几千年来困扰人们的哲学难题“我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通过这个联系,理解成是意识的自省。
意识的自省是递归计算,考虑生死是包含自我否定的命题,沿着哥德尔证明的思路,这也将是不可判定的。所以意识无法越出它存活的边界来考察自己的区分、产生和否定。
进化理论给现存的生命形态一个合理的解释。亿万年的进化和淘汰,留下都是最能适应环境的。生命从原生质进化成人类。意识也从模糊到澄明。看来不死并没有在这场竞赛中赢出。几乎没有一个生物的机体能够保持这个形态。不是不可能,而是不适合这个世界已经被淘汰了。那么悬浮在肉体之上的自我意识呢?
你能够在摒除七情六欲的侵扰,无欲无求吗?万丈红尘中的人,说如是又有何生趣?那你就难免失意,难免痛苦,有时生不如死,希望重新来过。即使它能不与肉体同朽,也想彻底断绝过去。看来陈风故事中的祖宗已经替我们做了最好的选择。
但是我们能够确信死后又重生在这个世界吗?
你说呢?
“彼岸花开开彼岸,三生石前定三生”追寻期待含笑赴死的人信;“忘川河水煮今生,奈何桥前可奈何”病入膏肓还在榻上苦苦挣扎的人不信。不管信否,人总要走到这个终点,或是泯灭或是再生。这无法证明又给人希望的谜团,也许也是自我意识得以最好地生存的一种状态。
庄子曰:“成然寐,蘧然觉”。
【注】
“成然寐,蘧然觉”这话出自《庄子•内篇•大宗师》中四人谈论生死故事的结语,有不同的解读,给人一个猜测的空间。
“成然”是熟睡无梦的样子,“蘧然”一是安然自在之意,一是惊喜之貌。所以一种解读是:得道之人看淡生死,面对死亡时能够无忧无虑地入睡,安然自在地醒过来。另一说的是:生死之间犹如安闲熟睡似的离开人世,又好像惊喜地醒过来而回到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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