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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姓应,是双胞胎她们的哥哥,”我吭吭吧吧地说,“想问一下林大哥,明天有没有车到沿山。”
天有点冷,但我站在这里时却是汗气蒸腾的。对面年轻的女人穿着桃红色的毛衣,一脸疑惑,站在刚刚打开的房门口,外面天已经黑了下来,只有这几家平房在偏僻铁道旁的储木场里,电杆上黯淡的灯光似乎也不能驱除阴暗,寂静和黑夜都让人心生恐惧。她比我大几岁,秀丽的脸庞和纤细的腰肢,正像我妹妹所说的是文工团出来的。
“我不认识你。”她明显地不安,脸上都写着警惕。只有她一个人在家,这地方,这黑天,谁都会这样。
“我知道,”我尴尬地说,“是这样的,我妹妹提起过你们。我明天到她们那儿去,想搭个便车下去。”从火车下来时,原来只是想先到这里问一下,再考虑后面的安排。没想到林业站这么远。走了快有一个小时,天黑,人又不熟悉,这确实很冒昧。但走了这么久,总要问了才甘心。
72年春节放假时,我原打算在厂里过,也给朋友们写了信。待到厂里的外地人都走了时,心又乱起来,最后想还是到家人那儿团聚。我妹妹早几年下去插队,去年父母亲也下去了,分住在邵武乡下的几个地方。我从将乐县城坐长途车到顺昌,乘火车到达邵武时已是黄昏了。这离她们住的村里还有几十里路。记起妹妹说过,在县城林业站有认识的朋友,经常有车下去。我刚毕业,才工作不久,出去时口袋也就揣上几十元钱,能省还是省点。
一路问着走到林业站时,天黑下来了,林业站里几乎和外面的路一般的乌黑,问到了宿舍,就是这个情况。她犹豫了一会儿,没让我留家里,带我去远处办公楼找正在开会的丈夫。他是我表兄的朋友,没见过面,也没听说过我,满脸狐疑地望着我。问了几个人的名字、家里情况,确定无误后,呵呵笑着对我说:“我们正在开春节期间防火防盗防破坏的会,警惕性高了点。明天一早有辆车下去。要不,你先住我家,早上我带你上车?”
这当然最好!我忙不迭地感谢,将包里一袋香菇送给他,他笑了笑,也没推辞。问我吃过晚饭没有,让大姐带我到家里吃了两个馒头。一夜无话,早上送上车,我蹲在卡车车厢里,傍着寒风到了沿山镇。下车时一摸大衣口袋,多了五元钱,不知林大哥什么时候塞进来的。
我妈下放到镇里教小学,问到了地方,门锁着,邻居说是下去过年了。也不知道是去我爸还是去妹妹们那里。犹豫一下,先去近的。我走到妹妹们插队的村子,已经是收工的时候了。黑色的土地,路旁一片金黄的油菜花,夕阳下,光线在一群知青姑娘头发上跳跃,一个个脸红扑扑的。大妹看到我,欢叫一声,把肩膀上的空担子扔下跑了过来。
“哥,你怎么过来也不说一声!”她嗔怪着把我手里拿着的大衣接过来,欢快地说,“你就在我们这里过年吧?”二妹捡起地上的担子和三妹也来了,“家里分了块猪肉,还有鱼,待会儿买点酒,一起过年!”
“妈和小妹呢?”
“没来,可能去爸那里。”三妹有点黯然,“他在那儿还是被专政着,不能乱说乱动,恐怕过不来了。”
三个妹妹住在队部仓库上面,除了少许带铁的锄头,搪瓷的脸盆、杯碗,布做的衣被之外,没多少东西,触目的是木头。地板、墙壁和顶上都是锯开粗面木板做的,有了些年头了,灰黑污渍中看出点岁月。一个粗糙木板钉成的桌子上摆了几个搪瓷碗,一碗红烧肉、一碗豆腐、一碗像是四季豆,居然还有红烧鱼,这是大菜了。二妹笑嘻嘻地拿了一个小碟子给我,“哥,你尝一下,看看我们做的怎么样?”
“这是腐乳?”碟子里一寸见方,半寸厚,灰白还几个小黑点,卖相差了点,味道还可以。
“霉豆腐,我们自己做的!”她拉我到放杂物的房间,指给我看,地面上两个木框里铺着几排的豆腐块,拨开上面盖的稻草,每个上面都长满了半寸长的白毛。嗯,这看了有点影响胃口了。
啜着土黄酒,我们聊了半夜。外边很冷,寒气也透着缝进来,窗外飘飘点点有些雪花。
“门神门神骑红马,贴在门上守住家,门神门神抗大刀,大鬼小鬼进不来,……”暗夜里飘来隐隐约约的歌声,“好像是小铃那帮知青唱的”大妹打着哈欠说。
晚上我就睡在那杂物间里,拌着依稀的歌声和霉豆腐的气味入睡。第二天,三妹陪我去看我爸。走了两个多钟头,看到他时,我妈和小妹已经走了,刚好错过。
老头很开心,带我去看屋子后面树丛下“人”字形架排的段木,上面长满了白木耳。还有他的“养鸡场”,几只不同品种的大鸡,仰着头,在地上踱来踱去,不时咕噜一声。
“这是我同国幀交流来的。”那个国幀伯伯也是和他一样带帽的牛鬼蛇神,“白木耳是用你去年寄来的菌种。养鸡的关键是品种。讨来了种鸡的蛋后,我用太阳光和油灯孵出来的。”老爸到这里后都没下过田,不知道是怎么说服了队长,干的都是“技术活”。
“治保会没找你麻烦?”
“还行,”正说着,一个六七岁的小孩拿着个碟子跑来,上面盛着两块年糕放到桌子上,吸着鼻涕,嗡声地说:“爷爷说谢谢先生!”
“他是治保主任的孩子,昨天他爷爷牙痛的不行,我给扎了两针。”老爸得意地笑笑,“农民比知识分子实在。只要能够交流,我都有办法沟通。”他拍拍手边的《赤脚医生手册》。
回到我妹妹那里时,我妈和小妹已经到了。晚上围炉聊天,大妹很坦然地拿出她回男朋友的信,要我看看,我妈笑着说:“已经通信一段时间了,大家觉得还行。”
我问了些情况,看了信,犹豫地说:“才几个月,进展好像快了点。你真要听我意见?”
“当然。”她不好意思点点头。我认真地看她一眼,拿起笔,把几处有热度的都改成“友情”。我妈笑起来,“这下他惨了!刚过了年就突然降了级,收到了信,不知道会怎么想的。”大家哗地笑成一团。
我在邵武呆了三天,回到将乐机床厂时,才知道在泰宁的朋友苏苏专程到我这里来过年。那时候打个长途都要上邮电局,不方便,只能凭着以前通信的消息。来了,不遇,在这陌生又远离县城的厂区,没有回家的室友克明,替我接待陪了他两天,刚走。
那年月,那通讯,那时的人和现在都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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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2-23 2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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